纪昀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衣袖上那只素白纤手之上,身体微微一僵,面色瞬间绷紧,默然片刻,才缓声道:“此药确实稀罕,医官院药库之中亦无储备。”
孟玉桐此刻全心都在药方上,恍然未觉自己的失态,自然地收回手,面上已恢复平日的端庄沉静,追问道:“石莲子的来源暂且不论,诸位前辈以为,以其特性入药,来解眼下这些老幼重症患者的伤寒兼痢之危,是否可行?”
马春略一思忖,便郑重点头:“从其药性归经丶功效主治来看,石莲子清中寓涩,解毒而不伤正,止痢而不留邪,于此类正气已虚丶邪毒未尽的复杂病机,恰是对证!以老夫经验,至少有八九成把握!”
宋寅深连听都未曾听过此药,愕然道:“来源如何能不论,莫非你有此药?”
孟玉桐爽快颔首,眸光明澈:“机缘巧合,我那里的确存有一些。恰好照隅堂中正有几位重症患者,我今夜便回去斟酌药方,试以石莲子为主药,为他们调理一二。若方子证实可行,这两日我便派人将拟定之方,连同部分石莲子,分送诸位医馆。或可解此番燃眉之急。”
纪昀闻言,面色微怔,下意识擡眸,静静凝视身旁女子的侧颜。
灯影柔和,勾勒出她纤秀的轮廓,长睫微垂,掩不住眼底那片清亮坚定的光,如同暗夜中的星辰,熠熠生辉,竟让人一时挪不开眼,心弦微动。
面对今日这样的场合,只见她一如既往的沉静温婉,身处诸位前辈之中,始终从容不迫,不卑不亢。更难得的是,即便手握如此稀世珍药,竟毫无藏私之心,大大方方地道出,愿与衆人分享,共渡难关。
他视线落在她身上,却好似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从纪昭在世时,亦是这般,心怀赤子之诚,秉性善良宽厚,待人光风霁月。
他忽而感叹,此女心性的确净若琉璃,清澈明丽,光华自生。
沈昺神色复杂地望着孟玉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麽。如此珍贵的药材,她竟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说赠便赠?
究竟是真大方,还是不识货?
马春忙起身拱手,深深一揖:“孟大夫高义!马某在此先行谢过!不过此药珍贵,我回春堂既还有一些,便暂且不动用孟大夫的存药,孟大夫可将药材分予济世堂应急便可。”
宋寅深此刻也彻底呆住了。他先前还与沈昺私下偷偷议论,说这照隅堂,这孟玉桐瞧着都是绣花枕头花架子,绝非踏实行医之人。
今日在这茶肆之中,也没给过她什麽好脸色。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有如此胸襟!须知几家医馆还是竞争官册名额的关系,她竟愿将这等救命奇药无私分享?
一时间,他面红耳赤,只觉无比惭愧,先前那点轻视之心荡然无存。
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医箱上的铜扣,声音讷讷,全然不见了平日的张扬:“多……多谢孟大夫。方才……是宋某失礼了。”
孟玉桐微微一笑,神色依旧平和,宠辱不惊,朗声道:“诸位前辈客气了。药材再是珍贵,终是治病救人之物。若不能用于救命扶伤,不过是锁在柜中的死物,又有何意义?我等既同为医者,便当怀仁心,行仁术。今日互帮互助,不过是为解百姓疾苦,尽医者本分而已,诸位实在不必挂怀。”
她话音清越,掷地有声。桌前几人闻言,无不动容,纷纷起身,敛去所有先前或轻视或试探的心思,郑重其事地朝她拱手长揖。
这一回,倒都不是虚礼,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敬佩与折服了。
孟玉桐转向身侧的纪昀,语气自然而诚恳:“纪医官,既然医官院未有石莲子储备,稍後我也清点一些分与你。御街北段临近污染源头,想来遭遇伤寒兼痢的重症病患只会更多更急。你亦可酌情分配一些给那边亟需的医馆,或能解其燃眉之急。”
纪昀颔首,眸光微动,静静落在她脸上,郑重道:“孟大夫慷慨义举,纪某在此,代医官院与临安城中受困的各家医馆,先行谢过。”
正事既毕,衆人不再多留,互相拱手道别後,便先後起身离开了茶肆雅间,各自匆匆返回医馆去了。
纪昀与孟玉桐最後步出茶肆,并肩行至照隅堂门前。
夜色已浓,门前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纪医官请在此稍候片刻,我进去将石莲子分拣出来。”孟玉桐说着,便欲转身入内。
还未等她动作,纪昀却上前半步,极其自然地轻轻牵住了她的衣袖一角。
他背对着长街阑珊的灯火,檐下光影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眸中映着跳动的烛光,宛如上好的墨玉被温水浸过,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雅清润之光,竟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冽,多了几许难以捉摸的深邃。
“孟大夫,”他声音比平日低沉些许,“你馆中收治的那几位重症病患,纪某可否随你一同前去探视一番?也好顺势与你细细商讨石莲子入药的方剂细节。多一人斟酌,或能更快定下最稳妥的方子,以免延误病情。”
孟玉桐神色微顿,旋即释然。纪昀医术精湛,又坐诊多年,有他从旁参详,药方定然能更为周全。她并未多想,爽快点头应下:“如此也好,有劳纪医官费心。”
见她答应得如此干脆,纪昀眸中那点深邃的光亮似乎倏然流转,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更鲜明了几分。
他松开指尖那抹柔软的衣袖,顺势上前半步,与她并肩而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分内之事,何谈劳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