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然,纪某一直以为,孟大夫是重诺之人,”他指尖若无其事地拂去那点墨渍,目光沉静如深潭,直直望入她眼底,仿佛要窥见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昨日院中,月下种树之时,似乎……已征得孟大夫首肯?”
孟玉桐喉间一哽,昨夜情景倏然浮现。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他立于新栽的石榴树旁,语气自然:‘既已是朋友,互称姓名即可。孟大夫唤我‘纪昀’。纪某亦唤孟大夫姓名。’
她的确是点了头的。
只是她所理解的“姓名”,是“孟玉桐”三字,而非他此刻脱口而出丶带着几分亲昵意味的“玉桐”二字。
她一时语塞,擡眸瞪他,却见对方神色坦荡从容,仿佛确是自己出尔反尔,无理取闹。
周遭病患的咳嗽声丶低语声不断传来,实在不是争执此事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终是败下阵来,带着几分无奈妥协,低声敷衍道:“……随你罢。”
左右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她如此计较,反倒显得她很在意纪昀似的。
横竖嘴长在他身上,他爱唤什麽,便随他去罢。
既了结此事,她想起方才纪昀帮着她一起捉弄孟玉柔的事情,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纪昀,你可认识方才带着篱帽来看诊的粉衣女子?”
纪昀闻她此问,注意到她改了称呼,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她还当真是一点亏都不愿意吃。
他坦然回道:“方才听你与白芷谈话,那位似乎是你的庶妹,孟二姑娘。”
孟玉桐眸中闪过一丝探究:“如此说来,你并不认识她,既然如此,为何方才并不戳穿我,还陪我一起演戏?”
“纪某的确不识那位姑娘,”纪昀凤眸微转,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澄澈而真挚,带着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穿透力。
他字字句句似皆发自肺腑,无半分虚假敷衍,“然,以这段时日的相处,纪某深信,你并非那般任性妄为丶视医道病患如儿戏之人。你既如此行事,必有你的缘由。我信你判断,故而愿从旁襄助。”
只因信她,这个素来墨守成规丶刻板端方的纪昀,竟能为她破例,陪她演这一场于他而言堪称“胡闹”的戏?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其中更多是诧异茫然。
她忽然觉得,眼前之人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冰冷疏离丶丝毫挑不出错处的冰山一般的人了。
纪昀变得愈发奇怪了。
她按下心头纷乱,略一斟酌,方开口道:“多谢纪医官信任。不过,我以为,信任归信任,道不同,终难相谋。你我行事风格丶处世之道迥然相异,如今不过是恰逢其会,因种种事务暂有交集罢了。实则并非同路之人,强求相处,恐生龃龉,反为不美。”
纪昀闻言,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悄然收紧。他静默一瞬,复又擡眼看向她,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奇怪的执拗:“此言纪某不敢茍同。”
“你我一同研讨重症药方,一同在此间救治病患,配合无间,何来‘道不同’之说?我欣赏你的医术与仁心,你亦曾言,我们算是朋友。既为朋友,志同道合,为何偏说不宜相处?你这些论断,依据何在?”
他目光灼灼,带着几分不解与坚持,“我不知你心中因何事对我存了偏见与误解,但请你莫要以过往之见来定义如今之事,更勿以此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只希望你能多看看我做了什麽。或许,我并非你心中所想的那般模样。”
言罢,他不等她回应,倏然转向一位刚至诊案前的病患,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专业:“这位老人家,何处不适?”面前老人忙不叠同他解释自己的病症。
一切说来也正常。只是细细看,纪昀那微侧的身影,瞧着似乎比平日绷紧了些许。
孟玉桐静默地看着他。看他凝神细听老者陈述病情,侧脸线条清隽而专注;看他指尖搭脉,神情沉稳,一举一动皆严谨认真。
对待医术病患,他向来一丝不茍。他平日行事也大抵如此,似高山冷雪,难起波澜,像一块捂不热的寒冰,又像一截不懂风月的木头。
可她有时又觉得,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沉重往事。
前世与他为数不多的相处中,她总觉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丶厚重的障壁,冰冷而难以逾越。
可如今再看,那坚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障壁也仿佛变薄了些许……
她被自己心中这突如其来丶纷乱莫名的思绪惊扰,猛地回过神来。
不论纪昀如今变得如何,与她又有何干系?
待此次病乱平息,一切尘埃落定,两人之间便会回归原本的轨迹。他是医官院院判,她是照隅堂的大夫,泾渭分明,再无过多瓜葛。
那才是他们应有的位置。
她收敛心神,亦转过身,重新专注于面前的病患,将方才那片刻的波澜深深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