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瑞筠撇嘴:“我是问你回到他身边感觉怎麽样。”
“啊……”颜清一时语迟。每回对着任瑞筠,她就无法正常思考。更离奇的是,虽然她见过任瑞筠抓狂失态的样子,可那段记忆跟被抹去了一样,现在竟完全想不起来了。任瑞筠有魔力,能消除自己给他人留下的所有不好的印象。颜清看到,现在坐在对面的任瑞筠,仍是那个美丽丶大方丶从容丶自信的任瑞筠,一颦一笑都反衬出自己的局促寒怆。至于回到沈寒阳身边所带给她的快乐,她的狂喜,都在面对任瑞筠时变得微不足道。
看颜清在发愣,任瑞筠转移了话题:“听说你在升州路租房子住?”
“是。”
“你不是在迅达上班吗?离得可不近啊。”
“单位附近房租太贵了。”颜清诚实说。
任瑞筠哂笑:“对自己够狠的。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这麽抠搜的,攒那麽多钱干什麽?你是不是对钱有什麽执念?”
“其实那地方住着还行,挺大一个社区……”
“得了吧,”任瑞筠不认同地扯了扯嘴角,“消防都不过关。”
看来任瑞筠也看到了失火的新闻,但她一定猜不到颜清的屋子就在火灾中心。
任瑞筠习惯性地摇晃着咖啡杯:“听说你以前的生活很辛苦。现在可以算一朝飞升,脱离苦海,以後再也不用去住廉租房了。高兴吗?”
颜清沉默不语。
任瑞筠提了个关键而敏感的问题:“他跟你提过结婚吗?”
颜清条件反射地缩回了左手,这才想起来出门之前她特意把戒指摘掉了。和沈寒阳和好後,沈寒阳似乎还是不能摆脱阴影,天天像惊弓之鸟,防贼似的盯着颜清的一举一动,还神经质地拿出早就买好的钻戒套在她无名指上——虽然只是以情侣戒的名义。
颜清说:“没想那麽远。”
任瑞筠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黑咖啡,咖啡冷了,沁出些多馀的酸涩,顺着两瓣唇漫延进她的微笑里:“你知道S市有多少女孩挖空心思指望通过嫁人完成阶级跃迁吗?她们不一定比你差多少,却远没你这麽走运。”
“还好吧。”
任瑞筠眯起眼睛,语气带了些微妙的尖刻:“我得提醒你,不要以为做了正牌女友就万事大吉了。寒阳早已过了爱情至上的年纪。在他的世界里,利益比对错更加重要。你问问自己,凭什麽能得到他的青睐,这份运气能维持多久?”
“我没觉得这是什麽了不起的运气。”颜清说:“我最大的运气已经在我八岁那年用掉了。”她话止于此,没打算细述八岁那年遇到姜晓曼的事。
“你不要以为自己赢了我。”任瑞筠说,“感情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抓不牢,留不住。是我选了程家,是我先放弃寒阳,你才有机会得到这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我知道,你比我有智慧得多。”
任瑞筠呆呆地看了颜清很久,像在研究,又像在走神。然後,娇艳欲滴的红唇泛起一个微笑,连悲哀都极美。
“可能我真的老了,不认输也不行了。四十岁,多麽可怕的年龄。”任瑞筠幽幽吸了口气,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她追寻的东西。“但你要知道,你如今拥有的一切,我也曾拥有,年轻的身体和容颜,可以肆意挥霍的青春……”
颜清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当做和你较量的资本。不瞒你说,那时候我打定主意和他分开,嘉铭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没信心。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最为忌惮丶也最为渴望的东西——不为现实所困的勇气。即便在最难熬的日子里,我也只是在被动应对,从来不敢主动出击。而你跟我完全相反。我想,外表只是你所有优点里最不值一提的方面,人格才是你对他産生致命吸引力的地方。他曾经如此全心全意爱过你,他没有爱错,只是机会不够好。坦白讲,直到现在想起这些,我还是不能不嫉妒。或许,这就是我始终不敢和你平等对视的原因。”
任瑞筠默不作声,意识却在震荡。在这个没见过几次的情敌面前,她竟然被剖开碾碎地分析了个透彻。她用了将近一分钟来消化颜清这段话,最後,终于认命似的点点头:“你比我强,比我早慧,比我通透,但也别掉以轻心。有钱人的生活并不是事事如意,实际上上流社会到处是陷阱和诱惑,你得时刻打起精神。他是个很好的人,好好珍惜,别学我。”
颜清总觉得这些话里的某些部分似曾相识,好像姜晓曼也说过类似的道理。
“算了,我都是在瞎说,”任瑞筠说苦笑,“他从火场里救你,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还不足以说明他对你的心意吗?颜清,真正感到嫉妒的人,是我。”
颜清怔住了。那个救她的“好心人”,是他?她蓦地想起顾斐萌描绘的场景,有个男人带着她走出了大火席卷後的废墟,他们在雨中拥吻。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在顾斐萌多年前的玩笑中埋下伏笔。她没有等到一场雨,却等到一场更盛大丶更炽烈的爱火。爱如神迹,亦如神意,先于甘露降临。
在她愣神的当口,任瑞筠抓起桌上的墨镜和车钥匙。
程嘉铭揣着书摇头晃脑出来了,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迸英文:YoueitherstarvetodeathorlivelikeRobinsonwaitingforaboatwhieveres(你要麽会饿死,要麽会像鲁滨逊漂流记的主人公一样,等待一艘永远不会来的船。)
路边停着一辆红色宝马X7,任瑞筠走到车前,颜清从後面追上来。
“瑞筠姐,我想和你做朋友,就算是……为了嘉铭。”
任瑞筠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想到颜清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墨镜之後,她敏锐的目光在颜清脸上探寻,试图识破她的虚僞。可是她没能成功,她看到的是一双清澈丶诚恳的眼睛。
任瑞筠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理论根基被剧烈地撼动了,某种东西正从局部打碎。她雪白修长的手指越捏越紧,仿佛在尽全力握住她已经即将溃散的人生信念。
“给我一点时间。”
她说。然後猝不及防地拥抱了颜清,拍了拍她的脊背,领着程嘉铭钻进车子绝尘而去。
颜清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原地伫立了很久。她知道,任瑞筠一定也经历了矛盾重重的斗争和痛彻心扉的折磨,那个拥抱已经是她极大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