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湾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轻笑一声:“对不起什麽?师父你真是莫名其妙。”
“我答应了你要回来给你过生辰的,却叫你的生辰过的这般……伤心。”沈放轻声道。
“我答应了你,一定要做第一个看见你十五岁样子的人。我本以为我能坚持到少华山的,可我丶我……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
陆银湾垂着眼睛,一言未发。早晨的他们见面时,沈放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此时又跳了出来。
她在听见这话的第一时间,就立刻使尽了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将它抛诸脑後。整整一天的时间,她刻意地不去记起它,不去回忆它,将它狠狠地压在自己听不见瞧不见的地方。
整整一天都相安无事,她自己觉得自己都已经快把它忘了,却不想这个时候被杀了一记回马枪。
“银湾,对不起,我恐怕……再也瞧不见你啦。”。
声音很轻,很痛苦,带着愧怍和歉然。
陆银湾的脑海里却忽然沸腾起来,无数喧嚣刺耳声音争相叫起来,似是幸灾乐祸地怪笑:“再也瞧不见啦,再也瞧不见啦。”
“不是一天丶一个月丶一年丶十年,是一辈子,是每时每刻,永永远远,真的再也再也瞧不见啦!”
她忍着脑中剧痛眩晕,等着眼前发黑的这一阵缓过去,试图将这些声音赶出脑海去,一面轻喘着笑道:“师父,你说什麽傻话,我怎麽会怪你。你真是顶顶的傻瓜,竟还为了这种玩笑话拖了这麽久……你能回来就是最好的了,看不看得见,又有什麽要紧?”
“是啊,能回来就算是幸运的了。金银老怪原本是要我四十九天就死的,现在只是瞎了眼睛丶废了武功……也算是走运吧。”沈放自嘲一笑,极轻极轻,“我原本以为,我根本回不来了呢。”
陆银湾正在天旋地转之中,心口一阵阵地闷痛恶心,听了这一句,不觉一怔,问道:“师父,你是说,你知道金银老怪的毒酒一开始就是想要你的命?”
“是。如果不是玉壶神医想出了法子……”他摇了摇头,“我恐怕……”
陆银湾愣住。
她一直以为沈放只是自愿被废了武功,又或是受些苦楚,此时才堪堪明白过来,他当初竟是自愿送死。头昏眼花间,她终是一个没忍住,脱口道:“师父,那我呢?你送死的时候有想到过我麽?”
沈放猛然一僵,神色凝滞。
他嘴唇轻轻开合几次,声音喑哑:“银湾,我,我……”似是不知该说什麽,嘴唇微微抽动着,摸索着来抓她的手。
陆银湾像是魔怔了一般,面无表情地後退一步避开,让他连一片衣角都没摸到。一言不发,眼神发直地望着他。
沈放忽然再找不到她的声音,心里猛然一跳,慌张起来,四下里慌乱地去摸她的手:“银湾,银湾……银湾!”
他的眼睛骤然红起来,擡起手臂四处去抓,手忙脚乱地要起身下床,却一个不慎,“咚”的一声栽下床来,好不狼狈。
陆银湾被这声响惊醒,骤然清醒过来,赶忙跑上前去:“师父!”
沈放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臂,分明虚弱得很,却将她抓的生疼。他红着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银湾将他扶回床上,沈放听她不说话,任她给自己盖好被子,许久,才轻道:“很恨我,是麽?我知道,你该恨我的。”
陆银湾蓦地也红了眼睛,心中狠狠一痛,自责道,自己怎麽还是叫师父难过了?
她终是开了口:“没有,师父,我没有恨你。”轻叹了口气,无奈一笑:“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你若不这麽做,你就不是你了。”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什麽也不怪你,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论你武功如何,你都是我的大英雄。哪怕你一直好不了,我也不在乎。我一直照顾你,陪你走一辈子。”
“师父你瞧瞧你,又故意引我说喜欢你,真是狡猾!时候不早了,师父也累了吧,赶紧睡吧!”
陆银湾说着吹熄了灯火,转身走出去。走了两步,脚下却顿了顿。她忽然回道床前来,俯身在沈放唇上轻轻一吻。
沈放将她拉进怀里,两人唇齿相依,浅浅地温存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陆银湾与他额头相抵,咯咯笑道:“师父,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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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田不易怕陆银湾一个人照顾不好他,不许他们回幽篁院住。特意在白云观的客房中找出一间来,让他暂且住在这里。这屋子离他的院子近些,他也方便搭把手。
沈放既在这里,陆银湾哪里会一个人回幽篁院,只在这客房的隔壁收拾出一张床铺,胡乱睡了。半夜时分,却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
她睡得浅,立时醒过来,几步跑到隔壁屋去,只见沈放床头的灯盏丶药碗等物尽数被打落在地。一人蒙着被子,蜷缩在床头一角。
陆银湾奔上前去,一把掀开了了被子,只见沈放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牙关不住地打颤。她吓得花容失色:“师父!师父,你怎麽了!”
沈放意识似乎不太清明,她一连唤了许多声,他的瞳眸才渐渐聚焦起来。他听清她的声音,似乎有些抗拒,一个劲地推她,只可惜手上无力,又哪里推得动?陆银湾急道:“师父,你到底怎麽了?”
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沈放紧紧闭着眼睛,将嘴唇咬出一个个血洞。他一边推她,一边别过脸去,颤声道:“不要……不要看丶看我……别看我……这个样子……”
陆银湾僵在原地,骤然间悲从中来,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又如滂沱大雨一般铺天盖地地落下。她不顾一切地掰开沈放的手,朝他大吼道:“我偏要看!我就是要看!你自己做的好事,凭什麽不许我看!”
她将他双手牢牢捉住:“到底哪里难受,你倒是说啊!一个人逞什麽英雄呢!你在我面前也要这个样子吗?!”
许久许久,沈放牙齿打着颤,断续着唤她:“银湾……我……好丶好冷……”
陆银湾深吸了一口气,两颗眼泪自眼眶里滚落出来,啪嗒啪嗒地打在被子上。她跪坐在床上,将沈放紧紧地搂在怀里,无声地嘶吼,大口大口地喘息。
那一双眼睛,圆圆地睁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中滚落,在暗夜之中被窗前的月光映的极亮极亮。那里面有无尽的痛苦,滔天的愤怒,还有深可见骨的——
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