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天听殿。
殿门紧闭,却挡不住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暖香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溢出。
寻常宫殿冬日取暖,用的是无烟的银骨炭,只得暖意,不见香气。
而此地,却热得仿佛盛夏,空气中弥漫的檀香浓郁得近乎甜腻,闻久了,竟让人头脑沉。
沈流苏一袭素色宫装,以皇陵总祭使的身份,手捧一只白玉瓷瓶,静候在殿外。
她此来的名义,是稽查皇陵香资流向,其中有一笔专供中宫祈福的“安神香”账目不清,需向皇后当面陈情。
这是最无懈可击的理由。
通传的太监不多时便躬身而出,引她入内。
殿内更是暖雾蒸腾,熏得人眼前都有些模糊。
皇后端坐于佛龛前的明黄蒲团上,一身常服,面色红润,眼波流转间,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亢奋。
她见沈流苏进来,竟露出一个极为温和的笑容:“沈祭使有心了,这点小事,何须亲自跑一趟。”
“为陛下与娘娘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沈流苏垂眸,恭敬地奉上玉瓶,“此乃臣偶得古方,新制的‘清心安神露’,闻说娘娘近日常为国事操劳,夜不安枕,此物或可助娘娘凝神静气。”
皇后的目光落在玉瓶上,赞许地点了点头,笑着让宫女接过,却没有即刻饮用的意思。
她的眼神,反而不自觉地,频频瞟向角落里一尊半人高的仙鹤衔芝铜炉。
沈流苏的眼角余光,早已将那香炉的每一寸细节都烙印在心底。
炉身形制古朴,绝非大晏宫中常用的三足圆鼎或博山炉,鹤颈修长,姿态诡谲。
最重要的是,在那被香灰熏得黑的铜鹤足底,隐约可见两个篆文小字……玄冥。
玄冥,幽冥。
沈流苏心头一片雪亮,面上却愈恭谨,又禀了些无关紧要的香料账目,便躬身告退。
一出天听殿,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她那被熏得昏沉的头脑瞬间清明。
她没有回头,只对着身后跟随的影子低语了一句:“阿念,三日为期,借风取香。”
一道几不可见的黑影自廊柱后闪出,悄然隐没在天听殿外的飞檐之上。
三日来,天听殿香火不断,而阿念就像一只最耐心的猎隼,伏于高处,利用特制的细羽和凝胶,从风中采集着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香雾微粒。
第四日清晨,一份用草木灰写就的析文,悄然放在了沈流苏的案头。
没有多余的字,只有两行触目惊心的记录:
“梦蛊花粉,微量。”
“摄魂藤汁,极微量。”
沈流苏的指尖在那两行字上轻轻划过,冰冷的寒意从指尖直窜心底。
这两种植物,单独闻之,皆是安神良药,可一旦按特定比例混合焚烧,便会化为《禁香谱》中记载的阴毒之物……傀儡香。
此香无色无味,却能如水银泻地般,缓慢侵蚀人的意志,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对其产生依赖,并在幻觉中,将施术者的指令奉为神谕。
更可怕的是,傀儡香的药性极易挥,根本无法长久保存。
这意味着,必须有人每日新鲜调配,定时为皇后“供香”!
沈流苏立刻调阅了天听殿近半年的出入记录。
很快,一条看似寻常的记述引起了她的注意:每逢初一、十五前后,总有两名内务府的“修缮匠人”,持礼部特批的文书,进入天听殿后殿,理由是“检修并更换香炉内芯”。
她将这两名匠人的体貌特征描述递给王忠。
半个时辰后,王忠带回的消息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这二人的户籍、样貌,竟与此前在崔府地窖中现的那两具“香卫”干尸,有七分相似!
“他们不是死了十年吗?”沈流苏的声音冷得像冰,“死人,怎么还能走路?”
王忠的脸色白,压低了声音禀报:“奴才也觉得蹊跷,特意问了守殿的太监。他们说,那两个匠人每次进出,都戴着斗笠,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一样,雪地里都留不下几个完整的印子。他们说……像是怕踩重了,惊醒了地下的什么东西。”
当夜,子时。
沈流苏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宫裙,脸上蒙着布巾,扮作一个负责清理香灰的夜值杂役,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天听殿的偏院。
她没有靠近正殿,而是借着夜色,如一只灵猫,攀上了与后殿相连的配殿房梁,屏息潜伏于黑暗之中。
子时刚过一刻,两道黑影果然如鬼魅般出现。
他们身形佝偻,行动间悄无声息,径直走向那尊“玄冥”鹤炉。
其中一人熟练地打开炉盖,从怀中取出一个黑漆木盒。
盒盖开启的瞬间,沈流苏的鼻翼猛地一缩。
一股极淡,却无比熟悉的腥甜气息,在空气中一闪而过!
初啼之息!
这本该只存在于皇陵地宫深处,用以“喂养”幽冥女王的禁香,竟然出现在了皇后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