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高塔,檐下的“正音组铃”余音未歇,如同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在沈流苏心湖中荡开。
那来自紫禁城深处、被她称之为“旧时代幽魂”的气息,并非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而是一种更古老、更阴沉的寂静。
正如那间被她下令改造,名为“悔心庐”的偏僻宫苑。
自裕亲王在太庙前一败涂地,“焚香案”的余波被彻底肃清后,七名涉案最深、却罪不至死的老宦官,便被圈禁于此。
他们不必受皮肉之苦,每日只需在庐中抄录旧档,反省罪愆。
这既是惩罚,也是沈流苏观察旧制度如何腐蚀人心的活体标本。
六个人都还算安分,在“安神引”的熏染下,日渐平和,抄录的字迹也从最初的狂乱变得工整。
唯独一人,名唤常安,像一块风干的顽石,油盐不进。
他从不说话,不与人对视,整日枯坐,连沈流苏特调的、能平复心绪的“安神引”在他面前,也仿佛失效了一般,香气绕着他走,就是渗不进去。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壁垒包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这日傍晚,周嬷嬷端着食盘从悔心庐出来,脸色却带着几分异样。
她快步回到百草苑,绕过忙碌的香植匠,径直登上高塔,找到了正在灯下审阅香政新章的沈流苏。
“香主,”周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与迟疑,“那个常安……奴婢瞧着,有些不对劲。”
沈流苏放下笔,示意她坐下说。
“他还是不吃不喝,只是坐着。可今儿个奴婢去收碗筷时,借着门缝里的光,瞧见他正对着窗外的月亮,手里……手里在摩挲着一样东西。”周嬷嬷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了过去,“奴婢不敢惊动,只凭着记忆画了下来。”
沈流苏展开纸,上面是一个拙劣的素描,画着一块小小的布料,一角似乎绣着什么。
而在那图案旁,周嬷嬷用颤抖的笔迹写了一个字——“苏”。
不是沈,是苏。
沈流苏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母亲闺名沈清苏。
当年沈家女眷所用的手帕、香囊,皆由母亲亲手所绣,为了图个雅致,往往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单绣一个“苏”字。
周嬷嬷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小姐……那帕子的样式,是夫人最喜欢的‘雨过天青’锦。那绣法,是夫人的独门针法‘藏针绣’。这老东西……他……他或许认得您!”
十年的血海深仇,如同一座沉寂的火山,在这一刻,岩浆翻涌。
沈流苏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嬷嬷,去香库,取‘故园春’一钱,用三号莲子炉备好。”她冷静地吩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周嬷嬷一怔,“故园春”?
那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料,而是当年沈家大宅后院里,最寻常不过的庭院熏香。
由初春的早樱花瓣上的露水、新斩的翠竹竹衣刮下的细屑、还有晒干的紫云英花末混合而成,带着一股清甜而干净的气息。
那是夫人沈清苏的最爱,也是年幼的沈流苏记忆里,家的味道。
当夜,月上中天。
沈流苏没有带任何侍卫,只由周嬷嬷陪同,提着一盏小小的莲子炉,再次踏入了悔心庐。
庐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摇曳。
那个叫常安的老宦官依旧如石像般枯坐窗前,背影佝偻,仿佛早已与这宫中最阴暗的角落融为一体。
沈流苏没有开口,只是将那尊小巧的莲子炉,轻轻放在他身旁的桌案上。
她用银箸拨开香灰,埋入那一小撮淡黄色的香末,再盖上镂空的炉盖。
没有浓烟,没有烈香。
一股极其清淡,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清晨带着露水的樱花甜,是雨后新竹的草木净,还有阳光下紫云英那暖洋洋的芬芳……
原本僵坐如石的老宦官,身子猛地一颤。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却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抖动。
他依旧没有回头,但那佝偻的背脊,却在以肉眼可见的度剧烈起伏。
沈流苏静静地看着他,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回忆:“这是我娘最爱的味道。她说,闻到它,就像回到了没下雨的那天。”
一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尘封十年的闸门。
“哇——”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胸腔深处撕裂出来的哭嚎,骤然迸。
常安猛地转过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早已是纵横的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