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夜色深沉,莲堂中静谧无声,谢弥书早已分不清姬无常离去多久,他只能像个囚犯一般被困桃枝之中,百无聊赖地盯着地面发呆。
渡江筠终年雨雾,因此无论何处,地上总会有积水,或深或浅,堂中昏黑,他无法借此看清自己此时的面容是否狼狈。
“千算万算,没想到栽在这上面。”谢弥书轻叹一口气。
他凝聚目识窥探体内,神力平稳流转,只是细流近干涸,宛若随时将熄的烛火,已然是油尽灯枯之相。尽管他为司管生机之神,可在分出太多力量为人续命後,已然是独木难支。
“本就已死,还要执着什麽?”他掌心轻抚过纵横桃枝,自言自语道,“他人如何为你解惑?”
他的问题无人应答,很快碎在一片幽暗中。
竹简书卷不知何时从他身後飘出来,悬浮在胸口,有规律地上下起伏。谢弥书扯不出手翻阅,只能望着它停留在第一句诗上。“青帝”二字亮起,光芒映入眼眶,将他的思绪带入过往,是他尚未成为神族前的岁月。
谢弥书是天生的怪物。
他降生之日,天际紫气溃散,云层如被无形之手撕裂,方圆百里的植株一瞬之间悉数枯败,生机尽散。老鸦随着坠落的穹星久久盘旋,族中长老前来查探,皆被血腥之气震退,口中低语着“孤煞”之命。
那夜过去,无论是他的父母,又或是为他接生的産婆,亦或是踏入房中的长老,无一幸免,皆在第二日凄惨死去。
谢弥书的孤煞命格在族中传开後,衆人避之如蛇蝎。族中长辈每每见他,便远远绕道而行;同龄稚子更是被严令禁止与他接触。久而久之,他成了谢家最特殊的存在——明明身在族中,却如同透明,无人问津。
一日天降瓢泼大雨,溅起灰尘将整个天地蒙蔽。谢弥书蜷缩在屋中发霉的干草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一本残破古籍。书页泛黄,边角已被虫蛀得斑驳,是他在祠堂中无意拾到的,却成了他唯一能触碰到的外界。
他逐字辨认着上面晦涩的文字。
“孤煞之命,魑鬼之格,白骨垒路,血就长生。”
谢弥书小心地将书合上,抱在怀里。按说这般年纪的孩童,早该被送往学堂开蒙,可他却只能靠捡来的残篇断章来满足自己的求知之欲。
不止是他,谢家的所有孩子都是这般。
谢家地处的霖江仙是仙州极少有的荒芜之地,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灵气稀薄得近乎于无。族中老者常说,他们是被天道遗弃的一族,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觉醒灵根。没有修士庇佑的谢家,在这弱肉强食风雨飘摇的修真界,不过是任人宰割的蝼蚁。
他们没有人权,附近的修士们将谢家人视作贱奴,每年秋收,族中壮丁都要将灵田里本就不多的收成尽数上缴,只留下些发霉的陈粮勉强果腹。族中只要尚能动弹者,男子被派去矿山开采灵石,女子则送入丹房试药。他们不得识字,不得修炼,甚至不得为人,世世代代只被驱使,无力反抗。
不是没有人欲要改变命运,可用尽手段也无法从这片土地上汲取灵力,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在他人手中,让谢家的处境更加难堪而已。于是这麽多年,谢家族人也只能浑浑噩噩地活,或许渺茫地期待着有人能够救他们于水火。
而在谢家之中,谢弥书也能算作最惨魄之人。
他孤煞命,无血亲,年幼无知,却恶鬼心,生杀戒,残忍无常。
谢弥书无愧于他的命格,他天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看待他人,分明仍是幼童之身,可族中却有数人死于他手,只因那些人违逆过他。而谢弥书却不觉异常,弱肉强食,会死在他的手中也只是上天注定。
他被族老们关在祠堂中反省数日,直至昨日才被允许放出来——他趁深夜寂静无人注意,钻进了一个杖打过他,将他食物全部抢走的孩子房中,生生掐死了他,那个孩子是谢家大长老的嫡孙。
无人敢承受大长老的怒火,于是族老们作了决断,要将这个孩子驱逐出谢家,从此天大地大,生死再与谢家无关。
谢弥书爬上窗台,窗外大雨声如洪雷,远远望去只能瞧见一片白茫,就如同他的未来一般。他其实并不知道离开谢家後能够该去往何处,一个毫无灵力的孩子离开家族又能存活多久,他也不清楚,总之不会是个美满的答案。
今日大雨,族中留下最後一丝怜悯,允他在天晴之日离开。谢弥书呆呆地看了片刻,觉得枯燥无味,又缩回草堆中。
水滴落在他的身侧,溅起的雨点打湿他的裤腿,湿淋淋的。谢弥书反复捏着那页纸张,担忧它也被雨水浸润。
他有时候也无法理解自己,分明只是想安安分分地在族内过完一生,可在面对那些不善的眼神时,身体内总有一道声音在说杀了他们,让他们永远地闭上眼,这样便不会看到能够刺伤自己的眼神。
“若是能和那些修士们一般该多好,能够坐在书馆里安安静静地看书作诗,不会为吃不饱而发愁,也不必去做别人的奴隶。”
他很喜欢听别人念诗读词,经过修士们所在的宗门山下时,偶尔能听到初入仙门的弟子吟诵有关修炼的古文,运气好些,还能捡到某个修士遗落的书册。
谢家没有书籍,也无人会搭理自己,他只能靠悄悄收集这些以表慰藉,尽管很多字他都看不懂。
雨声渐渐小去,天色也昏暗下来。谢弥书听到窗外的聒噪蝉鸣,想道明日应当是个艳阳天。
他翻来覆去许久,最後还是睡着了。
第二日离去时,大长老披着一身白麻布,老人形色憔悴,在孙子死去後已多日不得安眠,眼神也不曾放到谢弥书身上。
其他的族老围住他,对他说:“孩子,莫要怪族中心恨,我们照拂你多年,未曾让你幼时曝尸野外,已算仁至义尽,可你的孤煞之命太过残忍,谢家不能留你,今日之後,便脱去谢家之姓,自行离去罢。”
谢弥书一清二楚,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