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半途,忽然无缘由兴起一阵戚风,高悬天际的月亮转瞬间被吹得通红,江崖见状面容失色,下意识摸向腰间,这才想起自己今夜便装出行,并未配剑,他怔了怔,而后叹息着对同车的太仆说:“我本以为六十岁尚远,没想到就是今天了。”
稍后马车抵达帝宫,方见今夜宫廷守备森严甚于往日,一路说笑的太仆被这肃杀的气氛感染,都不禁收敛起了笑意,放轻手脚驱马进了宫门。
车驾上,江崖正襟端坐,阖目不去看宫道两边新换的陌生侍卫,待马车停稳后,方睁开双目走下车,泰然上殿,与裴徽对案而坐。
裴徽大笑击掌,盛馔如流水排上,二人把酒言欢,醉至深夜。
酒酣耳热后,江崖忽然开口请求道:“你我二人做了半世兄弟,又做了半世君臣,六十年来从无龃龉,今日有个不情之请,非要陛下答应不可。我近来腿疼的厉害,甚至无法独自爬上马背,已经老得没有用了,不堪为樾国大将军,希望可以交解兵权,回府邸安享晚年。”
裴徽闻言沉思片刻,终不肯答应,只催他喝酒。
过了一会儿,裴徽打算离席去后面更衣,江崖却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他走,裴徽只能坐回原位继续饮酒,三杯酒后,裴徽又想起身,江崖却再次强行挽留,如此三番五次纠缠不止,席面上的酒壶都已经被两人喝空了。当江崖又一次拉住他的腰带时,裴徽终于面露恼色,直接气急地解下腰带,挽起袍襟想要从凳子上跳出去。
便在这时候,江崖忽然腾身而起抓住了裴徽的后襟,猛地往身前一拉,另一只手却握着什么横割向了裴徽的脖子。
然而裴徽的身法又岂在他之下,察觉有异,立刻挥肘还击,同时口中高呼道:“还不动手!”
上百武士闻令推倒两璧屏风,暴喝而出,胡乱将江崖从裴徽身上拉开,不容分说刀剑齐下,甚至有兵刃彼此撞击弹断,飞插到了三尺外的殿柱上。
裴徽挣脱束缚手脚的散乱衣袍,扯开衣领,抹了一把裹住脖子的钢丝软甲,确认指间未有血迹,这才舒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他方才仔细观察过江崖,未见他佩戴刀匕,不知是用什么攻击的自己?
思及于此,裴徽回看向江崖,但见那地上的人已被砍作一团囫囵血肉,不再有半点活气,而江崖紧攥的右手里,还依然握着半片用来装点佳肴的竹叶。
带队的将官低声说道:“陛下,逆贼与家眷今已伏诛,然军中多有不服者,于城外大营兴兵作乱,固守不降,需携逆贼级慑服众叛,方能平息祸端。”
裴徽扫了一眼江崖的尸体,点点头,那将官便俯身用左手薅住江崖的头,往掌心缠了两圈,提手向上一拎,旋即横刀去剁尸体的脖子。
咚咚的刀斫声犹是瘆耳,震得裴徽的眼皮都禁不住跟着一起跳。
他揉着眼睛走到殿外,倚着栏杆远望出宫墙,忽见空中血月在被揉花的眼睛里虚化出了两枚重影,如一双阴侧侧的眼睛俯瞰着大地。
裴徽蓦然怔住,一时心神震撼,恍惚似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两枚月亮再次在视野里合而为一,他才慢慢回过神,长长地舒了口气。
忽然间,他觉环绕脖颈的软甲无声无息松懈了力道,低头细看,顿感遍体生寒,原来早有一道刀痕切断了系紧甲领的钢丝扣,并在软甲咽喉处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割痕,而今这件破甲的凶器仍还嵌在甲片上,正是另外半片苍翠的竹叶。
“不知裴徽诛杀江崖全家的时候,有没有猜到仅仅三年之后,樾国皇族也会均数变作冢中枯骨,想来真是令人唏嘘。”
刘杰终于讲完了这段旧事,把手中的《古樾政治集团研究》放回了书架上。
路潇说:“于番应该是看到了他二人的结局,不忍亲历兄弟反目,所以才决定留在芥子藏内吧!”
刘杰笑着问:“你相信他学会了预知术?”
路潇反问:“你不信?”
“我们做研究不可能将历史谜团归咎为怪力乱神,历史学也应该是科学的。”
“那你怎么解释定州、平州、和州真的消失了呢?我从小就在《历史十大未解之谜》里看见过这事。”
“不过是书商故意耸人听闻编造出的故事罢了,史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最早东海地区曾被划分为五个州,后来随着交通展,五州逐渐合而为二,所以史书和地图上只剩下了安州和绥州。还有一种非主流猜测,就是樾王裴徽根本不是三国的旧贵族,他假托裴相的名义招兵买马迅起家,为了防止身份被揭穿,所以虚构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里。”
路潇:“那你觉得裴徽进入芥子藏后复明又是怎么回事呢?”
“金册上那个玄乎其玄的世外仙境,大概是裴徽重伤昏迷后产生的臆想,又或者是为自己的政权合法性精心编织出的寓言。毕竟你知道的,古来皇帝都喜欢为自己的出生和胜利增加一抹神话色彩,或由感而孕,或异梦托胎,或斩白蛇,或献祥瑞,其实只是用来证明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罢了。如果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是真的,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实物证据呢?”
路潇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因为人们常把历史比作画卷、比作史诗,而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是历史的声音,画笔和文字只能形容出声音带给人的感觉,却无法复现出哪怕一个音符的音色和音调,所以除了当场亲耳听到这声音的人,其他人没有任何方法验证历史的声音是否真实。虽然声音无法被书写下来,但是这世界从未安静过。”
刘杰愣了下,辩驳说:“你的说法很有趣,可果真如此的话,我活了四十年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呢?不说什么世外仙境,只要叫我见识见识隔空取物,我就相信一千年前这片土地上真的有过定州、平州与和州。”
“随便聊聊,别认真啊!”路潇把手里的空杯倒扣在碟子上,薄透的指甲轻轻敲了敲茶杯底,而后向左看了一眼冼云泽,冼云泽便收起手机和她一同站了起来,“这件事我已经完全了解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就不打扰了。”
刘杰紧随起身,礼貌地把两位安全局的客人送出了博物馆,等他们坐上等候在博物馆门口的车,沿山路开远后,刘杰嘀咕着“安全局关心考古做什么”之类的话,原路小跑回了办公室。
他拿起带两人进门时搁在书架顶端的快递盒,急不可耐地回到了桌子前。快递里是一枚他期盼了很久的定制私印,材料用了他精挑细选的寿山石,托付给精通篆刻的好友执刀雕刻,有了这个宝贝,他就不必每天在文件上签8oo个名字了。
刘杰指甲与牙齿并上,费力地撕开快递盒外结实的胶带,从里面倒出了另一只木盒,再扯碎木盒上完好的热缩膜,里面却又是一团被胶带层层包裹的泡泡纸,这下他只能向桌面的笔筒里寻找壁纸刀了。
当他的目光落到桌面上时,注意到女人离开前把茶杯倒扣在了碟子上,这可不是一件符合茶礼的事,他暗暗抱怨着客人的素质,忽然间一道灵光打断了他寻找壁纸刀的念头,转而把他的手推向了那只茶杯。
他没来由地屏住呼吸,慢慢掀开了茶杯。
但见茶杯之下,正扣着一枚小巧的寿山石印章。
路潇和冼云泽从博物馆出来,坐上了接洽人的车,一路开进了神女山。
神女山封锁的这些天里,公路维护的工作也都暂停下来,路上堆满枯枝败叶,车轮碾压而过,一路都是咯咯吱吱的碎裂声,偶尔有松鼠和小鸟埋伏在落叶堆里戏耍,远远感受到路面震动后,都一蹦一蹦地逃开了。
接洽人紧张地握着方向盘,抻着脖子努力分辨藏在落叶下的路牙和排水渠,生怕一不留神开下山崖去,路潇好意劝她放松心态,可她根本放松不下来,如果此时这辆车决心拥抱地球,三个人里只有她这个纯血人类需要开追悼会。
正当接洽人紧绷神经观察路况的时候,远方松树下忽然站起了一个穿着登山装、带着渔夫帽的人,那人安逸地走到公路中央,伸直手臂做了个拦车的手势,动作泰然,仿佛已在这里等候他们很久了。
第18o章
神女山下设置了重重关卡,又有无人机整日巡逻,根本不可能放无关人员上来。
接洽人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坐在副驾驶位的冼云泽和后排的路潇可都看得真真切切。冼云泽拍了一下仪表盘,整辆车便以远设计极限的加度笔直地撞了上去。
接洽人没察觉冼云泽接管了车辆控制权,还以为汽车失控,便两手抓着方向盘,一面痛骂一面踩下刹车,结果毫无用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失控的汽车跟火箭头一样飞了出去,最终隔着一张纸的厚度稳稳地停在了那人的前面,骤然急停带来的惯性差点把安全气囊给弹出来,也把接洽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立刻熄了火拔出钥匙:“怎么回事?人呢!”
接洽人直面空荡荡的路面,没有现血,也没有看见谁飞出去,那么他应该是躲开了,可普通人怎么能闪得这么快?难道……她脑子里念头一闪,便听见车顶上传来了几声清晰的踩踏声。
随后一颗脑袋忽然从后排车窗外垂下来,摘了帽子,笑盈盈地跟一座之隔的路潇问好,那人白色的头被一只玉环扎成了小揪揪,好像天灵盖上长了一枚拉环儿。路潇面无表情地拿起放在身边的刀,用刀鞘指向他,白少年看见长劫后瞬间变色,飞快地撤回了一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