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冷雨淅淅沥沥地下到了十二月。
低温叠加潮湿,霉菌滋生的速度并不比春夏缓慢。
自行车歪歪扭扭地穿过淌着黑水的窄巷,车轮碾过某块松动的石板,黑泥飞溅,沾染衣角,遮挡了羽绒服上点点霉斑。
车停在拐角的矮门边,青苔蔓延了半面灰墙,空气里弥散着动植物尸体发酵的臭气。
魏智强翻下古旧的二八大杠,穿过挂着生锈铁锁的木门,走进荒凉的院内。
这是一座有相当年头的老宅,屋顶倾斜,瓦片凌乱地落在垮了大半的二楼,岌岌可危,早没了当年雕梁画栋的气派。
天色阴沉,一楼亦是黑洞洞的,只看见一扇向外敞开的房门,露出掉漆的木桌一个桌角。
这是魏智强父母坐落于C市城乡结合部的老宅。许多年前,靠着船运,这片区域一度十分繁华,但随着陆路交通发展,如今已衰落成了一片死地,除去寥寥几个老人仍住在这儿,大多房子都已空置坍圮。
魏智强回到老宅的理由只有一个——不久前,他输掉了自己最後一套房産,这块地没人要,得以幸存。
如今的他,早不是一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也透着一股穷酸味,走在大街上,怕是会被人当做流浪汉。
落魄成如此模样,他仍未放弃赌。博。
没了车子,他搬出十几年未骑过的老自行车去赌,没了房子,住在四面漏风的老宅里喝西北风也要去赌。
赢来的钱大多去填了高利贷的窟窿,没了本金,则继续去借。借不到,就卖车卖房,把亲朋好友祸害个干净,跪在地上求他们放款。拿到了,转头就投进赌桌,循环往复。
时至今日,他早分不清自己是为了赢钱去赌,还是为了还钱去赌,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一停下,世界便塌了。
小雨飘落,魏智强停下了脚步。
仿佛看见了什麽极其恐怖的东西,他的身体开始颤抖,鼻翼一张一翕,眼珠转得极快。
他很快握不住车把,索性把车往外一丢,扭头想往屋外跑去——
“魏老师,别走啊。”男人悠哉悠哉地走出房间,手里拿着疑似甩棍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掌心。
魏智强压根不敢看他的脸,可都没跑出院子,身前又挡了两个彪形大汉。
几个月的磨砺下来,魏智强已十分熟悉这套操作,果断跪下,双手合十:“哥!我是真没钱了!您就算把我打死,也拿不到一分钱啊!”
吴老大不答,上下打量他,眼神是毫不遮掩的轻蔑。
魏智强心里咒骂他,脸上仍堆着笑:“您再宽限几天,等我下回赢了,保准全还上!”
吴老大这回倒是笑了,走过去,一脚把魏智强踢翻,甩棍戳到他脸上,神情阴狠:“你知道你欠了多少吗?真把我们当猴耍?”
“把刀拿来!”
魏智强倒在地上,脸涨成了猪肝色,呼吸霎时急促:“刀?什麽刀?你们要干什麽?”
吴老大冷笑:“你既然没钱,那就拿别的东西抵债咯。”
说罢,便指示两个手下按住魏智强的手,刀尖对准了他的手指。
“老魏啊,你从前也是个体面人,也不知道缺了几根指头,还能不能拿稳粉笔头啊?”
魏智强心脏骤停,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瞳孔缩成两个小点,失心疯一般大叫:“别!别!别!我,我还有别的用处,你放开我!我能还债!”
刀刃的寒光顿在半空,吴老大斜睨魏智强,讥讽道:“就你?一个老赌棍,有什麽别的用处?”
寒冬腊月,魏智强的脸上挂满汗珠,他喘着粗气,缓缓说道:“吴哥,我知道你们背後的东家不简单,从前我做生意,和几位先生打过交道,说不准,里头还有您的熟人。”
“说重点。”
魏智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您知道的,我以前是个化学老师,专业过硬,制备那些东西的办法,我也清楚。”
“听说,C市最近不太平,‘那边’缺人手。”
“您神通广大,能不能帮忙拉个线,我受您之托为‘那边’效力,您也能从中分利不是?”
吴老大的表情有些惊奇:“我倒是小看了你,连那种东西都敢碰。”虽这麽说,却把刀收了回去,似乎心动了。
魏智强吐掉嘴里的沙,眼看有戏,回道:“挣钱嘛,怎麽挣不是挣呢。”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身上的尘土配合阴沉的声音,倒真有几分亡命徒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