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洛川疑惑的时候,名叫倪建华的男人已温和地抚上了她的头顶:“青青,休息一会儿吧,有什麽不舒服要跟爸爸妈妈讲啊。”
洛川见惯了牛鬼蛇神,自诩也算长袖善舞,可如今,面对两人毫无保留的关切目光,她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一丝心悸顺流而上,使她浑身僵硬,涌到喉头,竟令洛川有了呕吐的冲动。
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值得回忆的家庭。父母的关切,哪怕是一对尚且陌生的父母,于洛川而言,也是另一个世界才会存在的东西。
好像饥荒中长大的孩子,长久被树皮草根充斥的肠胃骤然接触精粮,只会産生极度的不适。
然而相比起厌恶,洛川心中更多的是恐惧。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救命稻草,哪怕如何不适,她也热烈地渴望这份关怀,不愿流失分毫。
眼圈渐渐热了起来,泪水模糊眼前人的模样,她擡起手,用手背狠狠擦干,用一种坚定的态度点点头:“嗯。”
两人并未发现眼前的女儿已经换了个灵魂,他们只是欣喜地为她盖上被子,拉好床帘。
洛川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恍惚。尽管只和他们接触了极为短暂的时间,但洛川觉得,这比从前在几方势力间周旋的日子要艰难地多。
她早忘了该如何与亲人相处,如何才能滴水不漏,不让他们起疑心呢?如果他们怀疑自己,又该怎麽做呢?他们会质问自己真正的倪青哪里去了,会逼迫她,折磨她吗?
洛川轻轻叹了口气,此时的自己并无力气回答这些问题。
疲惫席卷,她在淡淡的消毒水味中沉沉睡去。
这是她二十年来最好的一觉。
…
又睡过几觉,吃了几次饭,聊了几次天之後,洛川才堪堪适应了这对父母对自己的关切。
幸运的是,不知是两人被失而复得的爱蒙蔽了双眼,还是洛川真的完美扮演了一个普通孩子的角色,他们并未表现出对她这个“女儿”半点的怀疑。
然後,洛川想起了一件事:在她的记忆里,倪建华高芳芳夫妻是没有孩子的。
现在的她,就读于C市一中,今年十六岁,因为煤气中毒事故而险些丧命的倪青,是个本不存在的人。
在这个与过去几乎重叠的世界里,她的存在是唯一的变数。
究竟是她这个孤魂野鬼误入了平行世界,还是转世时忘喝了那一碗孟婆汤,洛川无从探究。
对于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她唯一能掌握的真实,便是当下的日期——她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时候。
————
“哇,好大的雪啊!”
C市中心医院里,几个孩子蹦跳着冲进天井中央的雪地里,尖叫着打起雪仗来。
倪青坐在窗边,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倪青的样子和洛川并不太像,洛川的脸偏圆,天生的柳叶眉,向下的眼尾和浓密的睫毛凸显出乖巧,完全是一幅无辜小白花的模样。而倪青的脸型更尖些,眉毛也更浓更挑,显得大方。
可若仔细端详,倪青总觉得如今这张脸有些熟悉,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仿佛能从这张脸里看出一个过去的自己来。
如此疑惑着,渐渐的,眼睛失了焦,自己的轮廓如奶油般融化,所见的风景成了窗外纷飞的雪花。
她记得这场大雪,它起于这天中午,傍晚休了一阵,又连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四点才彻底停下。
对于C市这样一座南方小城来说,这是足够导致全市交通瘫痪的雪灾。
而对于十六岁的洛川来说,这场雪在她的心里从未停下。
距离事故已经过去了近一周,女儿的状态平稳後,夫妻俩便开始轮流陪护,今天轮到了倪建华。
他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酣然入睡,鼾声不时传来,一点没被外边的动静影响。
倪青哈了口气在玻璃上,指尖滑动,缓缓画下三条竖线,成了一个“川”字。
她盯着这字,默然许久,嘴角渐渐勾微不可见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怀念。
其实,在C市庞大的地下集团里,很少有人知道“洛川”是谁。因为离开学校後,她便不再用自己的真名了。
在夜总会里陪酒时,她的花名是Sheryl,跟了“先生”後,她在组织的地位水涨船高,他们开始叫她雪姐。
她将“洛川”这个名字抛诸脑後,仿佛如此一来,便能将多年前那个尚未堕落的女孩与自己仅剩的良心一起,彻底埋葬。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吊诡,那时的她当然无法想象十几年後的自己会有此般奇遇。
生活在倪青壳子里的洛川与玻璃上自己尚且稚嫩的倒影对视,伸手将字抹成了一团水雾。
这个极其寒冷的冬天,这个剧变即将发生而命运的转盘尚未开啓的雪天,她想,她能够做点什麽。
为那个仍用“洛川”之名活着的自己。
也为了那个死在枪下,坠落高楼的Sheryl。
面对走马灯时的问题,洛川的回答是——一定会不一样的。
像她这样的人,是不配上什麽天堂的。
但既然老天如此不长眼,让这个烂人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她总不能……看着自己再烂一次吧。
这世上有一个我Sheryl便够了,十六岁的洛川,你给我好好的丶平安的丶干干净净的,活到老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