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相同的黑暗里,倪青做了一个梦。
她记得这个场景,底层的湿冷里混着些陈腐味,哪怕通风再多时间,也没法驱赶房屋缝隙里积聚的臭气。
画面是蒙着一层柔光的,像是老电视里的回忆片段,以相当直接的方式告诉她,这不是现实。
她擡起手,看见腕上累累伤痕,再转眼珠,正有滴滴鲜血从指尖溢出来。
血,血,血……
从手指到手掌,从手臂到胸前,到处都是血。
膝盖撞在地板上,她被无形的力量压着跪地,而就在她的手掌在地上按出一个血印的下一刻,视角陡然拔高,好像被分割了灵与肉,眼睛飘在头顶,看见一个脆弱的少年抱住一具正在变凉的尸体,徒劳地捂住她後脑上可怖的伤口。
十八岁的洛川跪地恸哭,一面祈祷,一面咒骂,像是被这意外彻底吓坏了,也像是被鲜血激发了压抑多年的恶意,于是在恐惧之馀,又添上许多别的痛楚。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杀人。一场争吵引发的意外,一次盛怒之下的推搡,足以彻底改变两个人的生命。
她看见母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她看见母亲的血如泉源般淌出来,她看见她的眼睛缓慢地闭合,她看见她的气息,她的心跳,能代表一个人活着的一切,都在消失。
母亲的血一层层滤过衣料,粘腻地沾到她的身前,仿佛回溯到了十八年前,那场裹着血水的分娩。
她把自己带来这个世界,十月怀胎,日夜阵痛。而她将她送离这个世界,短到只有一瞬。
其实不需要梦境去提醒什麽,十八年的岁月曾在她的脑中留下关于过去厚重的迷雾,可是从成为倪青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记起了母亲在自己眼前断气的那个场景。
对,就是现在这样,永恒的冬天,永恒的冰冷。亲人的逝去于旁人是漫长的潮湿,于洛川,却是永恒的血雨。
梦终究要醒,可是记忆不会因忏悔而改变分毫。
她,洛川,在十八岁,杀了母亲。
母亲的血已冷了,凝固在洛川的身上,至死也没能洗净。
灵魂被压回体内,她感受到身上血的厚重,如同她的另一层皮肤。伴着呼吸,那些血块正在向下掉落,如同经历了一场极其严重的冻伤,将她的肌肤也带着片片剥下。
伴着雨声,风声,雪声,那些鲜红的皮肤碎片,连同她这个人外表的全部,融成了一片血色冰原。
——
疼。
焦灼的疼。
清醒的疼。
梦在消失,代之以疼痛。
皮肤刺痛,肠胃绞痛,过後,是四肢的酸痛,四肢的疼痛稍减,紧接着涌来的又是难忍的潮热,而後是冰寒,而後是钝痛,轮番的痛苦使人不禁去想,是否方才的梦境就是一场走马灯,是否自己的灵魂已然身处炼狱,只是眼睛仍在欺骗。
但倪青清楚地知道,这是某种源自内心的谴责。
是比上辈子的失手弑母,浓重得多的谴责。
徘徊,辗转,徘徊,辗转……她将神志从梦中拔擢,凝视着时间,终于,等到了一个电话。
接起来,那头是沉默。
长久的,仅剩呼吸的沉默。
“……”
“……”
“……你把药剂换掉了。”洛芝兰哑着嗓子,缓慢地,肯定地说。
“好厉害的毒。”听筒里响起轻笑,竟有几分天真,“没几下就断气了。”
“我还以为……”她看向手中的小刀,“得跟他拼命呢。”
听见母亲声音的那一刻起,倪青的嗓子便已干透了。她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回答她。
仇人,亲人,陌生人。她们之间,实在有太多个可能。
“你……”刚发出一个音,喉咙的力气便被抽空。就连手机屏幕上的白色号码都变得那样刺目,令倪青怯于直视,只得将目光垂落至自己的脚尖,被沉重跳动的心脏催着,用丹田推动了气流,真正发自肺腑问道:“你没受伤吧?”
洛芝兰很少有这样温柔的笑声,她握着手机,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地板上,那具已变得冰冷的尸体。
“没有。”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魏智强的脸,语气出奇地平静,仿佛这不过是具逼真的蜡像。
她勾了唇,蹲下来,仔细地搜索他的衣兜,将找到的东西攥紧,转而又问倪青:“是洛川告诉你的吗?我复吸的事情。”
“不,”她摇摇头,自顾自说下去,“你一定比她更早知道。”
“你不仅知道我复吸,还知道魏智强来找我,给了我毒药,要我杀了你。”
“那天晚上,魏智强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你就来过我这儿。”
“你悄悄把我放在冰箱里的药换成了立刻见效的剧毒。这是第一步,也是你为後面一切做的准备。”
“然後,你跟洛川吵架,洛川来找我,她发现了我在吸。毒,我求她别报警,她虽然答应了,却强调了和你见面的事情。她是在提醒我,你们两个是一体的,我想要和她在一起,就不可能绕过你。”
“这是第二步,是在给我施压,让我明白我究竟在做什麽。也是给我退路,如果当时我选择坦白,就不会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