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洛芝兰没有葬礼。一个人,冷了,变成尸体,再热一遭,就成了骨灰。无比简单的事情,不需要什麽仪式去纪念。
洛川捧着骨灰盒,想起一年前,也是在这里,她与那位老婆婆的偶遇。那时的她尚不理解阴阳两隔究竟意味着什麽,如今则发觉,原来是这样轻飘飘的一件事。
洛川不是第一次经历死亡,但这是她第一次主持後事。
洛川父亲去世那年,D市正流行炒墓地,母亲花光积蓄埋葬了父亲,但前世的洛川回国後,産权早已到期,墓园清理无主墓,那块价值数十万元的小小土地上便再没了父亲的踪迹。
倪青不知道前世的自己会被埋在哪里,她生前从没考虑过这事,不是来不及,而是不愿去想。或许根本没有人会给她收尸,她会被那杀她的人丢去喂狗,绞成肉馅,或者用别的什麽把人处理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办法,让洛川这个人彻底消失。
总之,在前世,她们这一家三口,生离死别的情形各不相同,却是在死後,成了一样的孤魂野鬼。
今生,洛芝兰的死不再是意外,两个洛川少有地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捧着那小小的骨灰盒,手足无措。
警局里的精湛演技已成了过去式,抛开那些人前的筹谋和算计,她们终究还是女儿。死亡并不意味着关系的终结,那留置在死亡之後的,埋葬的责任才是这场纠缠十数年的母女关系最後的休止符。
墓园里的柏树滤过了四季,墓碑上的照片忽视了时间,不论十岁丶四十岁丶九十岁,被挂上石板时,都是相同的永生。
倪青一遍一遍地擦拭碑上的刻字,用布,用水,用指,一遍遍地描摹母亲的人生。
生于春,长于夏,丧于秋,死于冬。
芝兰玉树,终未能生于庭阶。只留下两个孤儿,成一对天地沙鸥。
…
天气已不像年前那样冷了,潮湿的空气里蓄满青草气息,万物即将焕发生机。
墓园离城区很远,土路分割了蓄着水的农田,四下空荡寂寥,连低矮草丛里的虫鸣与水畔的白鹭都不再出没,整个世界被灰色的云层与微弱的东风笼罩,是一场春雨的预兆。
两个洛川站在半山腰,眺望远方的小城,大片的低矮民居被距离浓缩成一片灰白,几幢高楼潦草地扎在一角,外围工厂的白烟与云相接,阴沉的色调把城市变作蒙了尘的盆景,在暗中滋生霉菌。
这是她们的家,同时,也是罪恶繁衍的温床。
倪青坐在树下,衔着一根酢浆草,曲起膝盖,长久地凝视着一个方向——那是组织总部的所在地。
魏智强死了,但复仇没有结束,还有那更加难以动摇的存在,招摇地扎在她的眼里。
洛川依偎在她的身旁,洛川的手落在她的发丝之间,她的手臂上边,缓缓地滑到她的大腿,她的膝盖。
倪青知道这时候该回应以一个深长的吻,但她只是坐着,安静地,也焦急地凝望。
“这个时候,收网行动应该已经开始了。”视线回落,倪青攥住洛川的手,话语间没多少外露的情绪。
但洛川早已从她除言语之外的方方面面读出了浓厚的忧虑。
从早晨至现在,不,从母亲离世的那天开始,倪青的焦虑一天比一天更重。
“会顺利的。”洛川说,“你要相信,倪青,你一定要相信。”
倪青伏上洛川的腿,鼻尖的泥土腥气越发浓郁,她深吸一口,吸烟刻肺般,缓慢地吐出:“可我没法不去想另一个可能——如果失败了呢?”
“筹谋了整整两年的计划,如果在这一步折了,我们接下去该怎麽办呢?”
洛川抚摸着倪青的侧脸,俯身,留下一个浅吻:“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我们一起死而已。”
“倪青,你怕死吗?”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凝望着爱人。
倪青擡了手,描摹眼前人湿润的唇:“从前不怕,後来怕了,现在,又没那麽怕了。”
“命运这东西,我们敌不过的。”洛川的眉毛弯了,无奈而清浅地笑着,“我这辈子因为有了你,哪怕现在立刻死了,也没什麽怨言的。”
“别胡说,”倪青蹙眉,手指抵在她唇上的力度加大了,“你要是死了,我的计划就真白做了。”
“而且,哪怕计划真的失败了,我也会保住你,就算我死了,你也得给我活着。”
洛川的笑里顷刻间多了挑衅:“你都死了,还怎麽管我?”
“我向你保证,倪青,”洛川向前欺身,发丝垂落,在倪青的眼前打下一片暗影,“你只要在奈何桥边等上几秒,我就会来和你团聚了。”
倪青冷哼,掐住洛川的下巴:“再敢说这样的话,我保证亲自送你走。”
洛川喜欢的就是她这危险的模样,眼中闪动的光芒反倒更甚,主动将自己脆弱的咽喉暴露在她的手下:“好啊,现在就下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