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指挥中心巨大的电子海图上,那个代表“普罗米修斯”号的红点,如同一个微弱而固执的心跳,在代表公海的深蓝色背景上缓慢移动。它已经脱离了最初的接驳点,驶入了更广阔丶更难以追踪的海域。所有来自姜临月的主动信号传输都已按照预案进入静默状态,只剩下那个被动式的丶仅能确认生命体征和大致位置的应急信标,每隔数小时才发出一次极其短暂丶能量微弱到几乎湮灭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的脉冲。每一次脉冲被远程监控站艰难地捕捉丶解码丶确认,都让指挥中心里弥漫的无声压力增加一分。
季梧秋几乎是以指挥中心为家了。她右臂的固定器已经拆除,但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依旧会让那片区域的肌肉産生酸胀和隐痛,像某种无法摆脱的生理记忆。她常常站在那块巨大的单向玻璃前,目光穿透自己的倒影,仿佛要望穿那无尽的海平面,看到那艘隐藏在波涛与迷雾之後的钢铁巨兽。面前的控制台上,除了常规的监控界面,还多了一个小小的丶独立的显示终端,上面只有不断刷新的丶来自姜临月信标的加密状态码:生命体征平稳,位置更新……生命体征平稳,位置更新……这些冰冷的数据,是她与那个深入虎xue之人之间,唯一的丶脆弱的连接。
许伊之和其他成员则围绕着其他信息源忙碌。他们分析着“普罗米修斯”号可能的航线,推演着它可能前往的丶与“衔尾蛇”活动相关的可疑区域;他们监控着全球范围内与意识科技丶边缘艺术丶非法生物研究相关的所有异常资金流丶人员流动和网络活动,试图找到与那艘船可能的关联;他们反复研究着姜临月传回的最後那些碎片信息,试图从中榨取每一丝可能指向“织梦者”或组织核心架构的线索。气氛是高度紧张下的丶压抑的寂静,只有键盘敲击声丶纸张翻动声和偶尔低沉的指令汇报声打破沉寂。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长,每一分钟都像在绷紧的神经上刮擦。季梧秋感觉自己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弦已绷至极限,却不知箭该射向何方。她强迫自己进食丶休息,维持身体机能,但睡眠总是浅而短暂,常常在梦中被各种光怪陆离的丶关于深海丶孤船和破碎信号的场景惊醒,醒来时掌心满是冷汗,心脏狂跳不止。她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脖颈下方,那里空无一物,姜临月给她的那个生物信号监测仪早已在对方离开前被收回。一种莫名的空洞感,在那片皮肤上徘徊不去。
几天後的一个深夜,当指挥中心大部分人员都轮换休息,只剩下值守人员和依旧如同钉子般站在玻璃前的季梧秋时,那个独立的信标终端,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丶却如同惊雷般的“嘀”声。不是规律的状态更新,而是一个新的丶代表“事件触发”的警报标识在屏幕上闪烁起来!
季梧秋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扑到了控制台前。许伊之也被惊醒,快步走来。
技术人员迅速操作,试图解析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信号。信号极其微弱且短暂,内容经过高强度加密。
“不是主动求救信号……也不是生命体征异常……”技术员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更像是……信标被动记录到了某种……极高强度的外部能量场或信息辐射,达到了预设的触发阈值,自动记录并尝试发送了环境数据片段!”
环境数据?季梧秋和许伊之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什麽样的“环境”,能让那个隐蔽的信标被动触发?
解密过程异常艰难,信号受到严重干扰,数据包残缺不全。经过近一个小时的尝试,屏幕上终于勉强拼凑出了一段极其扭曲丶充满噪点的频谱分析图,以及几行断断续续的丶仿佛被强磁场撕扯过的二进制代码。
“这频谱……”负责声学分析的技术员倒吸一口冷气,“从未见过的模式……能量峰值集中在……次声波与特定电磁波的耦合频段?还有……这种调制方式……像是……某种非线性的丶自叠代的混沌信号?”
“代码也在自我重复和变异……”另一名程序员盯着那几行二进制,“结构……像是某种逻辑门的无限递归?或者……是描述某种拓扑结构的坐标在不断坍缩和重塑?”
指挥中心里一片哗然。这完全超出了他们对现有科技的理解范畴。这根本不像人类制造设备发出的信号,更像是一种……自然界的丶或者说某种未知维度泄漏出来的“现象”?
“‘织梦者’……”季梧秋盯着那扭曲的频谱和诡异的代码,声音低沉而紧绷,“这就是他的‘现实镀层’?他能在物理层面……扭曲局部的时空规则?或者……直接生成某种影响现实的‘信息实体’?”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如果“织梦者”的能力已经达到了可以干涉物理规律丶生成混沌信息的程度,那姜临月面对的,将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她所处的“普罗米修斯”号,恐怕不仅仅是一艘科研船,更可能是一个进行着禁忌实验的丶漂浮的“异常区域”!
“能定位信号源相对姜临月的位置吗?”许伊之急声问道。
技术员摇了摇头,脸色难看:“信号场似乎弥漫在整个信标所在区域,无法精确定位源点。而且……信号记录显示,这种‘场’是间歇性爆发的,每次持续时间和强度都不同。”
间歇性爆发?弥漫性场?
季梧秋感到一阵窒息。这意味着姜临月并非处于一个稳定的环境中,而是身处一个随时可能被这种无法理解的“现象”所笼罩丶所影响的空间里!她无法想象那是什麽感觉,意识被扭曲?现实感被剥夺?还是更可怕的……
就在这时,信标终端再次发出一声轻响。这一次,是常规的状态更新。生命体征平稳,位置略有移动。
她还活着。在经历了那样无法理解的事件後,她还活着。
季梧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指尖因用力抓着控制台边缘而微微发麻。一种混合着巨大relief和更深沉担忧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激烈冲撞。
许伊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下令道:“把所有数据备份,发给最高级别的理论物理和信息科学团队!我们需要知道这到底是什麽鬼东西!另外,通知外围支援单位,提高警戒等级,但……没有明确指令,绝对不许靠近!”
命令被迅速执行。指挥中心再次陷入一种等待的丶令人焦灼的寂静中。只是这一次,等待的不再仅仅是人的动向,还有对某种超越认知的丶恐怖“现象”的解读。
季梧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那片在电子海图上缓慢移动的红点。
她知道,姜临月正在那片无法用常理度量的黑暗深处,独自面对着可能是人类从未遭遇过的威胁。
而她,以及整个指挥中心,所能做的,依旧只有等待。
等待下一次信标的脉冲,等待专家们对那诡异信号的解读,等待那艘船,或者那个“现象”,下一步的动向。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伤口的疼痛都更加磨人。
她只能紧紧攥着拳,用指甲陷入掌心的轻微刺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为了那个在风暴眼中独自前行的人,她必须守住这後方的壁垒,直到……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