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那阴影轮廓锋利,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硝烟与海风的咸腥,几乎与背後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可姜临月涣散的瞳孔却在触及那身影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骤然聚焦。
是季梧秋。
不是搜索队模糊的身影,不是陌生的救援人员,更不是穷追不舍的幽灵。是她。仅仅是一个轮廓,一种感觉,姜临月僵冷的丶被疼痛和绝望反复冲刷的神经,就像被投入滚烫的溶液,猛地蜷缩,又骤然松弛。
季梧秋站在洞xue口,挡住了外面大部分晦暗的光线,也挡住了风雨。她似乎定住了,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双眼睛——那双此刻如同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翻涌着赤红岩浆与深沉劫後馀生的眼睛,死死地丶贪婪地丶几乎带着摧毁意味地锁在姜临月身上。
她看到了什麽?一个蜷缩在肮脏洞xue深处,浑身湿透,衣物褴褛,遍布泥泞与干涸血迹,脸色苍白得像鬼,几乎只剩下一点微弱气息的……姜临月。和她记忆中那个永远整洁丶永远冷静丶连头发丝都透着精密理性的女人,判若云泥。
时间仿佛凝固了。海浪声丶风声丶雨声,都退化成遥远的背景噪音。世界只剩下这个狭窄的洞xue,和洞xue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对视。
姜临月想开口,想叫她,想扯出一个表示“我没事”的丶哪怕是最微小的表情。但她做不到。喉咙像是被砂石堵死,连一个气音都发不出来。身体所有的力气,在确认来者是季梧秋的那一刻,仿佛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彻底土崩瓦解。一直强行绷紧的丶维持清醒的那根弦,“铮”地一声断了。支撑着身体的右臂一软,她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去。
就在她即将栽倒在地的瞬间,季梧秋动了。
她像一头骤然扑出的猎豹,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没有犹豫,没有试探,她单膝跪地,伸出双臂,以一种近乎蛮横又无比小心的力道,将那个冰冷丶颤抖丶轻得令人心碎的身体,猛地揽入了怀中。
撞击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尤其是断裂的肋骨处,姜临月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但这疼痛很快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感觉覆盖——温暖。
季梧秋的怀抱并不柔软,甚至有些僵硬。她穿着被雨水和海浪打湿的作战服,布料粗糙冰冷,但衣物之下,她的躯体却散发着惊人的丶活生生的热度。这热度透过湿冷的衣物,透过皮肤,直抵姜临月几乎冻僵的骨髓,驱散着那附骨之疽般的寒冷。这是一种近乎滚烫的丶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暖意,与她周遭的冰冷死亡气息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姜临月能感觉到季梧秋箍在她後背和腰侧的手臂,像两道铁箍,收得极紧,紧得她几乎要窒息,紧得她断裂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抗议。但这疼痛之中,却夹杂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安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季梧秋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失控的丶狂野的频率,重重地撞击着她的胸膛,透过骨骼和皮肉,传递过来,与她自身微弱的心跳形成了混乱的交响。
“………”季梧秋的嘴唇贴在姜临月冰冷的耳廓边,似乎想说什麽,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些破碎的丶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扼住了咽喉,所有的话语都堵在那里,化作一阵压抑不住的丶细微的颤抖。这颤抖从她紧贴着的身体传来,清晰地烙印在姜临月的感知里。
姜临月想擡手,想回抱她,想告诉她“我在这里,我还活着”,但她连擡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能将额头无力地抵在季梧秋的颈窝,那里皮肤的温度更高,带着她熟悉的丶混合着淡淡烟草和硝烟的气息。这气息此刻闻起来,胜过世间所有安抚人心的良药。
她闭上眼,放任自己沉入这片短暂的安全港湾。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淹没了她最後一丝清醒。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最後一点模糊的感知,轻轻蹭了蹭季梧秋颈侧温热的皮肤,像一个终于找到巢xue的丶伤痕累累的幼兽。
季梧秋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身体最後的丶微小的动作,以及随之而来的丶彻底的瘫软。姜临月头一歪,失去了所有意识,全身的重量完全交付给了她。
这一瞬间,季梧秋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仿佛跟着停止了跳动。
“临月?”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她稍微松开一点禁锢,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姜临月双目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脆弱地垂着,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唇边还沾染着一点泥沙和干涸的血迹。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季梧秋刚刚因为找到人而短暂回温的胸腔。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小心翼翼地去探姜临月的颈动脉。当那微弱却持续跳动的搏动,透过冰凉的皮肤传递到她的指尖时,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慌才稍稍缓解,转化为一种更深沉丶更汹涌的後怕。
她找到了。她真的找到了。不是冰冷的尸体,不是消失在爆炸中的幻影。她还活着,尽管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但她确确实实地在自己怀里。
季梧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是侧写师,是行动指挥官,她必须理智。她快速检查着姜临月的情况。额头的擦伤,脸颊的划痕,脖颈和手腕上被粗糙捆绑过的淤青,最严重的是背後被简单处理过却依旧狰狞的伤口,以及她环抱时感受到的丶胸廓那不自然的僵硬和姜临月因疼痛而发出的闷哼——肋骨骨折。
她看到姜临月用布条和草茎做的简陋固定,看到地上那块染着血迹的碎玻璃,看到岩壁上那个刻画的丶指向大海的箭头和旁边那个熟悉的丶抽象的飞鸟轮廓——翠鸟。
心脏像是又被什麽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滚烫交织着涌上喉咙。即使在意识模糊的绝境中,她依然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冷静地丶顽强地试图留下线索,试图……回到她身边。
季梧秋不再犹豫。她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姜临月横抱起来,尽可能地避免触动她的伤处。姜临月很轻,此刻在她怀里更是轻得像一片羽毛,但这片羽毛却承载着她全部世界的重量。
她抱着姜临月,一步步走出那个阴暗潮湿的洞xue。外面的风雨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低沉。她擡起头,看向悬崖上方。很快,一架经过改装丶涂装低调的直升机破开云层,带着巨大的轰鸣声,精准地降落在不远处相对平坦的沙滩上。舱门打开,沈时序——那个技术疯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罕见的严肃,快速向她招手。
季梧秋抱着姜临月,步伐稳定地走向直升机。海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拂过她紧绷的下颌线。她低头,看着怀中人毫无生气的脸,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失而复得的庆幸,蚀骨的心疼,压抑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丶失态的专注。
她收紧手臂,将怀里冰冷的身体更紧地贴向自己灼热的胸膛,试图用自己体温去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找到你了。”她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姜临月的额角,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丶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像是一个郑重的誓言,又像是一句迟来的确认,“不会再放手了。”
声音很轻,却被近在咫尺的丶昏迷中的姜临月,或许以某种超越意识的方式,捕捉到了。她那即使昏迷也微微蹙起的眉尖,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
季梧秋抱着她,踏上了直升机的舷梯。舱门在身後缓缓关闭,将外面的风雨丶海浪和那片承载了绝望与希望的荒凉海岸,彻底隔绝。
机舱内,沈时序立刻上前,接过姜临月,将她平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担架床上,开始进行紧急医疗处理。季梧秋没有松开手,她就半跪在担架床边,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姜临月冰凉的手,目光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一刻也不曾从她脸上移开。
直升机引擎轰鸣着,拔地而起,向着大陆,向着安全,向着未知的後续,疾驰而去。
而在那片不断远去的丶逐渐缩小的海岸线上,只留下一个空旷的洞xue,几行凌乱的足迹,以及岩壁上那个无声诉说着等待与指向的丶抽象的飞鸟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