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盖思考的时候下意识在屋内来回踱步,这一夜,他几乎彻夜未眠。
天光大亮,一缕晨曦照亮了卧房窗棂前的一角,投下片片光斑。吴盖不慌不忙地更了朝服,慢条斯理地站在铜镜前正了衣冠,仿佛什麽都没发生过一般,一如既往地坐轿穿过城中青石板铺就的平坦大道前去上朝。
他不能乱了分寸。
看着轿外不断退後的萧瑟秋景,吴盖心中飘忽过无数个可能。其馀该做的他已然吩咐了下去,现下最要紧的,是要赶在那位公主回长安面圣前抢先一步面见圣上。
眼下他们还有机会。
晃晃悠悠的轿子稳稳落在了长街门下,有人轻轻为他打起轿帘,吴盖施施然提脚迈步,朝着重垣叠锁的宫阙角门缓缓走去,没有回头。
长秋殿,些许树叶伴着微风簌簌落下,染了一卷清秋水墨画。
一阵喧哗忽而打破了殿内的宁静,正在佩戴耳铛的谢依然手蓦然一顿,下意识投去目光。
新来的掌事女官素若面色凝重,眉头几乎蹙到了一起,而跪在素若身前的小宫女却是泪眼婆娑,直哭红了眼眶。
“怎麽了这是?”
没料想竟被皇後察觉,谢依然骤然开口,倒把在场几人吓了一跳。素若率先行礼颔首,垂了头:
“禀皇後娘娘,今日早起时分,有人瞧见新来的宫女长夏偷偷溜进了西殿的库房,妾刚准备问问长夏怎麽回事,却不想她一时惊慌,竟从怀里掉出了个翠玉镯子来。妾已检阅库房所存之物清单,这镯子正是今年长乐公主所赠予娘娘的礼物。妾正欲禀报皇後娘娘,却不想娘娘先问了,具体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素若娓娓道来,一旁的长夏虽低着头颅,可断断续续的抽噎直叫她身形晃动。
谢依然垂了眼眸,轻轻道:“素若和长夏留下,其馀人先退下吧。”
其馀宫人得令,须臾间鱼贯而出。偌大的长秋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皇後同其馀两人。
骤然听见皇後娘娘开口,长夏下意识便觉得皇後娘娘这是要惩处自己,顿时泪如雨下,磕头如捣蒜:
“娘娘!妾知道错了,还请娘娘饶妾一命!妾再也不敢了!”
“长夏,你且告诉我,为什麽要偷东西?”谢依然望着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半大女孩,几乎没办法生气。她亦是别人家的女儿,曾经也被家人如珠似宝地捧在手上。
“娘娘。。。”长夏哽咽着擡起头来,瞧见谢依然确实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愧疚伴着难堪和自责,一时间全涌上心头,“妾家在长安,家里四口人,妾是家中长女。前些日子家里忽然来了夥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冲进家中,打的打,砸的砸,说妾的弟弟欠了赌坊一大笔债,再不还上,没的便不止是东西这麽简单了。。。”
话及此处,几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长夏的脸颊滚滚而下,顷刻便晕湿了胸前一片衣襟。她几番哽咽拭泪,方才断断续续将话接了下来:
“爹娘心疼弟弟,当即便变卖了家里几块薄田,两只牲畜。可即便如此,也远远填不上弟弟所欠赌债留下的那个大窟窿。。。爹娘听街坊四邻说说宫中采买宫女,入选者能收到一笔不菲的银子,他们动了心,便将我卖来了宫中。。。”
一声叹息,道不尽世间辛酸。谢依然眼眶一热,几乎不忍再听,酝酿了许久,方才缓缓问出早该问的那句:
“那你可是为填你弟弟的赌债,方才出此下策?”
下首的长夏几乎羞红了脸。她咬了咬下唇,声音几乎颤抖:
“是。。。爹娘总寄信来说要债的又找上了门,若是我不帮衬帮衬,那弟弟便会没了了手或没了脚。。。”
父母声泪俱下将她送进宫中,她便信了这不过是出于父母的迫不得已。他们常把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话挂在嘴边,无形中叫长夏有了一种错觉:
父母像爱弟弟一样爱自己。
于是长夏便下意识被这敲骨吸髓的说辞所裹挟,因着她那一点点不忍,便一次次将自己推入粉身碎骨的边缘。
听闻长夏的遭遇,谢依然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她亦为人母,却不料世间还有此等父母。谢依然定定看向了抖若筛糠的长夏,命令长夏擡起头来,同她对视:
“人要先保全自身,才有馀力顾及别人。为了别人以身试险,不值当。”
长夏愕然,慌忙擡起眸来,静静聆听皇後娘娘降下对她的处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番你偷盗宫中财物,便罚你剪去一寸头发,再于宫中舂米七日。如此小惩大诫,也不算赏罚偏颇。记住,再没有下次了。”
虽是惩罚,比起其馀的板着之刑,已算是格外开恩。长夏忽而眼眶一热,重重给皇後磕了个头:
“谢皇後娘娘开恩!妾必当聆听皇後娘娘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