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又是一个周末,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过晨露咖啡馆的玻璃窗,在原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晚星摸索着将帆布包放在脚边,指尖触到桌沿时轻轻顿了顿——她刻意选了靠窗的角落,这里光线最充足,能让她模糊的视野勉强捕捉到对面来人的轮廓。
她擡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窝,眼白带着明显的红血丝。昨天下午的工作场景像碎玻璃碴子,还嵌在心头隐隐作痛。
区残联的办公室里,打印机的嗡鸣声还没散去,林晚星正对着电脑屏幕上放大三倍的字体核对着某项表格,上面是一大串长长的名单,时间久了眼睛就干涩刺痛。同事江娜拿着一叠文件走过来,把名单往她桌上一放:“林晚星,你再核对一遍这几个新增的名字,今天就要报上去,可别出错。”
“我知道了,娜姐。”林晚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贯的温和。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文档,然後拿起桌上的放大镜,一点一点地核对起来,眼睛紧紧眯起,眉头不自觉地蹙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半个多小时过去,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发酸,视线渐渐变得更加模糊。就在她快要核对完最後一个人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位新申请辅助器具的肢残大姐要做信息录入。其他同事都有自己的工作,大姐性子急,大嗓门开始嚷嚷没人接待她,林晚星赶紧放下名单的事儿,对大姐说:“您需要办理什麽?我来帮您!”
办理过程中林晚星因为低视力的缘故,操作电脑屏幕上的光标时,比常人要慢上一些,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确认信息。一遍遍的询问和确认中,大姐的表情变得越来越焦急,最後用恳求的语气对林晚星说:“姑娘啊,你能不能快点啊?我着急接孩子呢,她爸爸比我残疾严重,接不了,我孩子刚四岁,在上幼儿园!”
林晚星被一股隐隐的内疚感包裹着,她理解大姐的难处,为自己的笨拙而自责。她强忍着瞬间涌上眼眶的泪水,深呼吸,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道歉,解释说自己是低视力,需要多一点时间,请大姐谅解。最後,还是一位同事过来接手,才帮大姐办好了业务。
事情解决了,可那句话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心上——“能不能快点?”。这句话,她听过不止一次了。来自服务对象,来自同事,来自偶尔来视察丶觉得她工作效率不够“亮眼”的领导。她付出了比常人多几倍的努力,熟记所有政策流程,练习盲打速度,只为证明自己可以胜任。可总有一些时刻,她的视力障碍会突兀地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让她所有的努力显得那麽苍白无力。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哭了就好像真的承认自己做不好这份工作。可是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怎麽也压不住。她只是想好好工作,认真对待每一个办事的人,可为什麽总是这麽难?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彭杰发来的微信:“晚星,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刚忙完,在你单位楼下等你。”
林晚星看着屏幕上放大的文字,心里一阵温暖,又一阵酸涩。彭杰是交警,每天在马路上风吹日晒,工作比她辛苦多了。他总是担心她,怕她在单位受委屈,怕她出门不方便。每次她遇到困难,彭杰都会第一时间出现,给她依靠。
可是这次,她不想告诉他。她不想让彭杰再为她担心,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她想让他看到的,是那个坚强丶乐观丶能够独当一面的林晚星,而不是一个动不动就委屈想哭的小姑娘。
她回复:“不了,我今晚要加班核对名单,你先回去吧,注意安全。”
发送完消息,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她擡起头,擦干眼角的湿意,拿起放大镜,继续核对剩下的名单。只是这一次,眼泪好像流进了心里,让她觉得格外沉重。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林晚星擡起头,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立刻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倩倩,你来了。”
何倩倩走到桌前坐下,将肩上的背包放在一旁。习惯性地将头发往脸颊边拢了拢,然後对着林晚星笑了笑:“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来晚了。”
“没事,我也刚到没多久。”林晚星指了指桌上一杯早已点好的西瓜汁:“知道你喜欢喝这个。”
何倩倩拿过杯子,指尖传来凉丝丝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她抿了一小口,眼神有些黯淡:“还是你最懂我。”
其实真正的闺蜜都是无比敏锐的,她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表达,就可以从对方的声音丶语气丶眼神丶甚至是呼吸的频率深浅感受到对方的心情是什麽样的,正如何倩倩和林晚星。
“怎麽了?宝宝,最近工作不顺心还是和彭杰吵架了?”何倩倩放下了手中的西瓜汁,目光温柔地锁住林晚星试图躲闪的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精准地荡开了林晚星努力维持的平静。
林晚星的鼻尖瞬间就酸了。她低下头,用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木质桌面的纹路,那些纹路在她眼里也是模糊的曲线。
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昨天的经历,那份无助和委屈,无法掩饰地弥漫开来。
林晚星的声音带着哽咽:“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那麽想做好这份工作,想证明我们这样的人,也能为社会创造价值,可偏偏是这双不争气的眼睛,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拖後腿。彭杰他……他很好,可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爱哭的累赘。”
说完这些,她仿佛用尽了力气,端起刚好送来的拿铁,猛喝了一大口,咸甜的奶盖和微苦的咖啡混合在一起,味道复杂得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何倩倩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安慰。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林晚星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那只手,指节纤细,却有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林晚星能模糊地看到,何倩倩手背上也有淡淡的烧伤痕迹。
沉默了片刻,何倩倩才幽幽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飘忽的苦涩:“晚星,你知道吗?昨天在学校,有个新来的自闭症孩子,我一直很耐心地带他,试着跟他交流。他之前一直没什麽反应,昨天……他不知道怎麽了,忽然很暴躁,发脾气,把教室里的桌椅都掀翻了,我上去想安慰他,他抓着我的胳膊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已经咬出血了,现在你能看到牙印吗”
何倩倩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林晚星能感觉到,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能想象那个画面,能感受到那孩子的牙齿像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穿了何倩倩用无数个日夜才建筑起来的心理防线。作为一个在特殊教育学校工作的老师,她每天面对的都是各式各样的残缺与不幸,她用无比的爱心和耐心去温暖那些星星的孩子,却要承受来自孩子最直接丶最无心的伤害。那种委屈,比来自成年人的恶意,更让人无力招架。
“孩子的世界很直接,他没有恶意,只是可能被我的脸吓到了。当时也怪我,面纱没戴好。”何倩倩自嘲地笑了笑,下意识地用右手将左侧的头发拢了拢,尽管那里已经被长发遮盖得很好,“我当时只能笑着对旁边的助教老师说,‘没关系,他只是在表达他的情绪’。然後,我去医务室处理了一下伤口……”
两个女孩就那麽面对面坐着,泪眼朦胧地看着对方憔悴而写满委屈的面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