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笑了。
笑得有些疲惫,也有些释然。
“阁主,在回答前,晚辈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她没有再拿出任何“筹码”。她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泛黄的帛书原件。
“这是晚辈从鹤姑前辈的遗物中,找到的。一份……瑄王当年的策论。”
钧壤子的眉头皱了一下。
锦娘将那卷策论缓缓展开,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平静地念了出来。
【国之大患,非在外寇,而在内蠹。寇虽强,有城可守,有兵可御;蠹生于户,则国之根基自内而腐,虽有强兵坚城,亦无所用之。
何蠹也?民也。
夫五口之户,赖田十五亩,方得耕食。终岁勤勉,上祈天时,下尽地力,所得亦不过裹腹。此乃常数。然真宰有好生之德,仙师有存危之术,致婴存十之六七,此非常之恩也。恩泽既降,则民不知节。是以每二十载,生民之数,增其一成。此国之蠹也。
田不增而户增,食不加而口加。初则民贫,继则民怨,终则民乱。法度虽严,不能禁嗷嗷之口;仁德虽厚,不能实空空之腹。无田之辈,无産之丁,游食于市井,啸聚于山林,此非民也,乃待燃之薪,待决之洪。圣母所谓“不杀”,所谓“教化”,无异抱薪救火,缘木求鱼。
故善为国者,非禁民之斗,乃导民之争。以其力耗其命,以其血沃其土。外有可伐之邦,则引锋以向外;内无可用之敌,则设争利之阶。悬不世之功,扬盖世之名,使无用之民,竞为有用之兵。胜者,国之利刃也;败者,土之馀肥也。一举而数得,此乃为国惜力,为民赓命之策。
国欲长存,必行霹雳手段,以成圣母心肠。非为暴虐,乃为社稷也。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仁德不绝,户蠹不休。
王太女,武姷瑄,作于武朝一九四年。】
她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当她念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仁德不绝,户蠹不休”,钧壤子叩击的指节,停住了。
“世人皆言,瑄王是疯子。但在这篇策论里,我只看到一个,被‘未来’逼疯的可怜人。”锦娘擡起头,“她看到了武朝鱼烂鸟散丶荆榛蔽野的明天,所以,她选择用最酷烈的方式,举办演武,发动战争,去‘修剪’危如累卵的今天。”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身上。
“而我义父,他也是一个被‘未来’逼疯的可怜人。他相信了星偈里,‘馀眷皆殇’的根本命运,所以,他选择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扭曲过去,维系承平岁月的表象。”
“他们都以为,自己看到了‘路’的尽头是深渊,都以为,自己能替所有人,选一条最好的路。结果呢?”
锦娘自嘲地笑了笑。
“一个身死国灭,遗臭万年。一个……尸骨未寒,唯一的亲人,却不得不踩着他的谎言,继续往前走。”
钧壤子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流露出了真正的好奇。
“阁主,您问我,凭什麽比我义父做得更好?我的答案是——”
锦娘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我做不到。”
钧壤子的瞳孔骤然收缩。
“因为,只要我还走在那条,对抗宿命的路上,我就会重复他的错误。我会变得比他更擅长欺骗,更擅长利用,最终,像瑄王一样,亲手导向我最想避免的结局。”
“所以,我不走了。”
锦娘的眼神,变得决绝而明亮。
“我不信星偈,不信预言,不信任何告诉我‘明天会怎样’的路。”
“我只信现在。”
她指了指殿外那片翻涌的云海。
“王达在造魔金,我就要去毁了它。鬼面人在追杀我,我就要找到他,杀了他。”
“杨婆婆现在,命悬一线,我就要站在这里,想办法救她。”
“我要做的,不是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去改变现在。而是为了守住现在,去斩断所有,用‘未来’绑架我们的锁链!”
霜华蔓延。
“无论是瑄王的社稷,还是摩罗的宿命——”
一朵由寒气与杀意凝结而成的玄铁黑莲,在她身前缓缓绽放,花瓣上的棱刺根根倒竖。
“——魔与我,当偕亡于此!”
钧壤子那张被皱纹覆盖的脸上,双眼睁开,露出了混杂着惊叹丶欣慰,与深深忌惮的复杂神情。
“好一个魔我偕亡……”
他喃喃自语,缓缓点头。
“丫头,你赢了。”
他转过身,走向太卜殿的最深处。
“跟我来吧。你义父留下的东西,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