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重逢生恶语
斗转星移丶人世演化,岁月飞逝。
自幽隐城西去十数里,是剑中道驿站,复往南行,见东南首奇峰陡立丶怪崖临涛。
崖边有楼,远观孤悬仰止,状如灯塔;近瞧广厦重屋,实似城郭。
此间乃百年前一证虚大士丶尊号樊穷子的旧舍。
盖因樊穷子学究天人丶讲道有方,桃李未知凡几,其人身登天梯丶冯虚而去,唯厅室如旧,便为诸生安置经藏丶求学论道之用。
每有高士往来,屡携卷轶相赠,楼阁扩建数次,渐为其矩:欲入门楣,须出瑶检。因东方尚青丶门人多着青衣,世人敬呼“青樊阁”。
青樊阁内理繁楼,有一客店,供外人歇息落脚。往来客人纵非富贵,也通教化,皆不喜嘈吵喧喧。
天色甚早,这店里几案边已坐了一对老少,均不言语。
老者背靠一只行脚囊,头扎两个旁耳髻,一手屈伸作数,一手抚须不止,额头见汗;少的却是个玉面小郎君,英凛气十足,未着小冠丶青丝一束,又像三分闺中好娘子,正襟危坐,正依老者的掐算,在面前纸上刻划些什麽。
老者终于罢了手上掐算,出声道:“小师姊,非是我敷衍,一年到头算不出,岂有一年又一天就算得出的道理?总当同师尊问个明白。”
“小师姊”方答:“只是再试,义父久不愿说,自有他的道理。我今日便去了,计老伯保重。”
却是清脆童女音。
“这个自然,你二人可小心些!”
这小娘子单名一个锦字,无姓无氏,本是孤女,蒙青樊阁琼玉楼主丶苌昙道人庄秀收养,自此生长阁中丶潜心修法,今年已十六载。
苌昙虽倾囊以授,多年来却只说与锦母有旧,需得应托孤之求。锦娘自然好奇身世,屡与阁舍门人丶外来修士攀谈,求爻问占,总是一无所获。
锦娘走出店门,早春时节,正是雪消冰尽丶枝头抽新芽;风过云开丶树下弄清影,不自觉面上带笑,于是抻展手脚,演起一套义父所授强身健体的绿髯桩。
门前一位高大女子正刷马洗鞍,佯怒曰:“小锦子,你今个倒好兴致!入我店门,可是要三十贯钱,你还待当门打拳丶骇我宾客,少不了一百贯,一并赔来!”
“苏掌柜,三十贯也太贵了些,我只有两个铜板。”
“你这榆木做的小脑瓜。”掌柜的摇头,笑呵呵道,“若是真没有盘缠,出门在外,教你喝西北风?昨日道长来过,说予了你两贯钱,自挑件兵器,有个防身家夥总是安心些。你要愿买的,歇会再来寻我。”
锦娘摇头,正待开口,掌柜的又道:“价钱莫同我计较。你与他去这一遭,补给恁多丶催得又急,须得花两贯来钱,又有马匹丶车辕的开销,凑个彩头,止收六锭足铢银子,我已是大大放血了。”
“……打南来的都说,这数月新铁同豆腐渣也似,市上连个堪用的钗子都难寻,也不知那铁矿在搞甚麽名堂。你去了外头,可买不着我这的宝贝……”
还不等她说完,斜刺里杀出来一道黑影,险些与锦娘碰个满怀。
这黑影倒自停歇,对着锦娘欢叫:“逮到咯!逮到咯!”
仔细观来,乌发如鸦翎丶玄衣似燕羽,生就一副银盘黛眉,杏眼忽闪,更有无邪笑靥丶晕若桃花,却是一娇憨女娃。服色近黑,身着劲装短打;头发绾起,露出俏白额头,像那妙手空空梁上君子,与这书香宝地格格不入。
便是苏掌柜的女儿,取名闲语,自小在客店长大,与锦娘玩得熟稔,几是形影不离。
虽长在青樊阁,苏闲语却未行修持法脉,而是拜入精卫楼主鹤姑门下,习练仙家武功“鹤骨鈎”。因仙功淬体之故,生发豹变,身量颀长丶窈窕玲珑,样貌更像成人,实较锦娘还小一岁。
闲语喜动丶锦娘喜静,熟人多唤二女“小语儿”“小锦子”,外示揶揄,内实疼溺。
虽被冲撞,锦娘并未着恼,只乜了一眼:“功课完了?”
“就知道那破功课,忒也没劲!我也要出去!”
锦娘一惊,眉毛不觉挑起。
女娃见状,忙不叠道:“还不是伯伯他独个唉声叹气的,可不是我故意要听!”
“你对琼玉楼熟得很了,”锦娘摇头,“外头可就未必。”
苏闲语好声央求姊姊,软磨硬缠,锦娘只当没听见,顾自迈步。这大娃娃终于觉得没趣,自寻师尊鹤姑练功去了。
青樊阁东南角,有处别院,即为琼玉楼所在。苌昙道人坐辖此处,多年不曾收徒,除却义女庄锦,只有计听老人一名亲传弟子,是以在阁中人气寥落;略一观来,倒有清净出尘之意。
锦娘绕过几株“绿髯柳”,见屋前伫一丰神老道,正是:
鬓如雪霜目蕴苍,已识人间诸无常。
不嬉红尘争有穷,道骨青松自生香。
金钏银佩葳蕤重,玉符宝鉴麈尾长。
疑作贵家员外郎,却是仙阁世外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