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指尖重重敲在桌面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些死者,是不是真的和这次的死者有关系。”
陈霜宜正低头用指尖描摹卷宗上死者的姓氏,闻言缓缓擡起头。晨光恰好从窗纸的破洞处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光带,将她微垂的眼睫丶挺直的鼻梁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连带着眼底的思索都显得格外分明。她望着陆川紧绷的侧脸,指尖在“周”“林”“顾”三个姓氏上点了点,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这事简单。”
她往後靠了靠,将微凉的咖啡杯往桌边推了推,语气轻松了些许:“让老马去查一下户籍就行了。”
陆川听完却没有立刻应声。
他原本已经迈开半步,闻言又顿住了脚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新旧卷宗,目光在“第五位死者”的字样上停留片刻,又迅速移开,脑子像被拨乱的算盘珠子般飞快转动。
二十年前的仪式缺了“心”,如今重啓却精准对应了姓氏;阿翠的父亲下落不明,而阿翠作为後代被卷入其中……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碰撞丶拼凑,忽然有个念头闪过,让他脚步一顿。
他慢慢坐回木凳上,椅面发出轻微的呻吟。
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眼神里带着沉吟:“户籍册能证明血缘,这没错。”
他擡眼看向陈霜宜,目光深邃,“但我们不能只看表面的亲属关系。”
陈霜宜脸上的轻松淡了些,静待他的下文。
“如果凶手是刻意挑选了这些姓氏的後代,那户籍册能帮我们确认关联;可万一……”陆川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去,“万一当年的死者和现在的死者,除了姓氏之外还有更深的联系呢?比如,他们是否都参与过二十年前的事。”
他的指尖重重落在“实验记录”四个字上:“老马查户籍能确认血脉,却查不出那些没写在纸上的渊源。我们得让他查得更细些——不仅要看族谱,还要问清楚这些人家二十年前住在哪里,和谁来往密切,甚至……有没有突然消失的亲人。”
陈霜宜看着他凝重的神色,慢慢点头,“那我让老马去走访一下。”
方才觉得简单的事,经他一提醒,忽然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在卷宗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将那些冰冷的名字照得愈发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他们揭开更深层的秘密。
云边的太阳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也逐渐昏暗了下来。
“探长!”老马的声音裹挟着风雪的寒气从门口撞进来,他怀里抱着一摞用麻绳捆着的资料,纸页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起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混着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怀里的资料差点没抱稳,哗啦啦散了半摞,慌得他赶紧用胳膊肘护住,喘着粗气道:“查到了!可算查到些眉目了!”
他把资料往桌上一放,又快手快脚地将散落的纸页归拢整齐,一张张摊开。
泛黄的纸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有的是从户籍册上抄录的族谱,有的是他在镇上挨家走访时记下的笔录,墨迹深浅不一,边角还沾着泥点和雪渍。
“我跑了大半个镇子,挨家挨户敲门打听,”老马抹了把脸,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可邪门得很,但凡问到二十年前的事,那几家的嘴都跟封了蜡似的,要麽说记不清了,要麽就直接把人往外赶。目前就只拼凑出这些,探长您先看看。”
陆川点点头,刚要开口,陈霜宜已经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笔录,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辛苦你了,老马,先去後堂歇会儿,我让夥夫给你端碗热汤。”她的目光落在纸页上,声音沉稳。
老马应了声,转身时脚步都有些发飘,显然是这半天急着赶路,又碰了不少钉子,累得不轻。
陈霜宜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一行行往下扫,嘴里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李木匠是李铁匠父亲,张绣娘是张寡妇母亲,赵猎户是赵郎中的亲哥哥,钱账房是钱掌柜的哥哥。”
她每念一句,眉头就蹙得更紧些,指尖在那些名字上重重一点:“全对上了。”
陆川接过她递来的资料,快速翻阅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大堂里格外清晰。
“那我们的思路就对了,”他沉声道,目光在“李丶张丶赵丶钱”四个姓氏上反复停留,“但为什麽偏偏是他们?这四户人家在镇上不算最富有的,也不是人丁最兴旺的,凶手为什麽非要盯着他们的後代下手?”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眉头紧锁,显然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联。
就在这时,陈霜宜整理资料时,手指忽然触到一张质地不同的纸。
那是张白色的道林纸,边缘裁剪整齐,不像其他资料那样粗糙,被压在最底下,显然是老马刚收进来没来得及归类的。
她抽出来一看,标题赫然写着“施密特医学研究报告(部分存档)”,正是今早让巡捕房去租界医院调取的文件。
她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漏了一拍。
“陆川!”她猛地拍了下陆川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震惊,将报告递了过去,“你看这个!”
陆川接过报告,目光落在那些用德文夹杂着中文标注的记录上,越看脸色越沉。
“李家,提取成骨细胞培养液,张家,分离凝血因子,赵家,提取骨骼肌纤维样本,钱家,分离血清白蛋白。”他念到最後,手指猛地顿在一行字上,擡眼看向陈霜宜,眼神里满是寒意,“沈家!提取脑脊液特殊蛋白。”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艰涩:“阿翠姓沈……”
陈霜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看来,他们五户人家被选中,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二十年前那些代号‘风丶花丶雪丶月丶心’的仪式,对应着的就是他们五户人家,而所谓的仪式,根本就是为了提取这五种人体提取物。”
陆川将那份报告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纸页都被捏出了褶皱。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满是冰冷的怒意:“用活人做这种实验,简直不是人……”
窗外的风又大了起来,呜呜地刮着,像是在为二十年前那些枉死的冤魂哭泣。
桌上的资料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变成了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无声地诉说着被掩盖了二十年的血腥真相。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陈霜宜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明天我们去医院看看阿翠。”
事情发生这几天来,他们一直都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所有人都是。
包括凶手。
这一切都太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