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凭仗清淮“不跑,绝对不跑”……
洛京上元府的议事厅中这一晚灯火通明。
这两个月留守城中的千光照和圣人屠还有陆娀三人坐在议事厅西侧,前几日从河东道回来的厉媗坐在北边,今日才回城的妊婋和杜婼还有茍婕坐在议事厅东边。
今夜聚集在此的上元府十二君仅有她七人,花豹子和鲜婞以及素罗刹还在鲁东和燕北等地忙碌,而东方婙和萧娍也仍驻守在河东善後。
此刻在她七人周围,还散坐着羲和瞳与穆婛等人,以及在城中推动民生律法的几位大管事娘子,在燕国建成後,她们按照各自所负责的事务和区域,皆改称为府君或坊君。
大家在议事厅中就妊婋对往南拓宽领地至淮水北岸的提议讨论至夜深t,整个上元府在子夜时分除了前院的议事厅还亮着灯外,只後院的一间屋里闪烁着隐隐约约的烛火,正是何去非这日被安排下榻的屋子。
何去非躺在屋中榻上,头枕在自己交叠的两只手上,左脚踩在榻上,右腿翘起来搭在左腿膝盖上来回摇晃,她睁着一双浑圆大眼,看向屋子顶梁上的灯影。
回洛京的路上,妊婋不许她单独骑马,她的手又被拷着,只能跟妊婋同乘一匹,今天白天她断断续续靠在妊婋的後背上睡了一觉又一觉,以至于到晚上来精神了,回到阔别半年的洛京後思绪纷乱,于是躺在榻上发呆至夜深。
何去非在洛京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她本生在苏州,前年贵妃在病中说想念幼时族中姊妹,何去非的母亲接了旨意,带她从苏州来到洛京看望当时还是皇後的季无殃和病重的季无秽,两个月後季无秽薨逝,她和母亲又为了安慰季无殃一直留在洛京,直到这次迁都,她们才跟季无殃一起离开洛京,并在幽燕军杀来之前护送季无殃绕过淮水逃到长江沿岸顺利抵达了建康。
她的六品军衔,也是因这次南逃路上杀灭几拨企图趁火打劫的流贼而得到了季无殃的赏识,许她暂且以男装到军中历练。
这个军功是她自己挣来的,她不能因一时的冲动失误把前程给丢了,她得找机会回去,而且还不能让此次被俘影响自己在大姨季无殃眼中的形象,她不能失去太後的信任。
何去非转了转眼珠,想到自己如今沦为幽燕军的人质,偷偷跑掉是不大可能了,她们把她关在这里,应该是想借她跟朝廷谈点什麽条件。
她们要谈什麽条件呢?何去非冥思苦想,她觉得幽燕军统帅们想要的,无非还是设法迫使朝廷向民衆宣告放弃征讨洛京,以期在新帝登基局势不稳的节骨眼上,进一步打击并动摇尚在朝廷控制地区的民心。
这两个月朝廷平叛军驻扎在襄州与幽燕军对峙谈判,仗虽未打,但军饷粮草可是实实在在花出去了的,这样巨大的损失不能就这麽算了,朝中一定还会在宁宗下葬後再次提起北伐,官军将士也会在主战派的煽动下怒气大涨,必要将先前在襄州所受的窝囊气加倍奉还。
假如朝中知道了她被俘的事,又不知会给太後和母亲带去多少压力,她不能让幽燕军拿她来跟朝廷谈任何条件。
她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正巧这时灯燃尽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她翻身叹了口气,将繁杂思绪抛之脑後,沉沉睡了过去。
旭日安静地从洛京东城门上方升起。
城中此时已热闹起来了,坊间飘着炊烟,街道上有吃过早饭的人们挎着布搭子,三三两两结了伴,一同往皇城走去上学。
何去非这日获得了一些自由,早起走出屋子吃饭时,她发现自己门外并没有看守,随後她在府中花厅里见到了妊婋和其她几位统帅,妊婋对她说可以请人带她在城中闲逛解闷。
吃完早饭後,何去非得知今日带她在城中闲逛的人是穆婛,不由得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颈,先前她被穆婛用石子击中的那一小块已经好了,但她每次看到穆婛的时候,还是觉得脖子後面一抽一抽地跳。
穆婛看她又在那里摸脖子,低头笑了一下:“别紧张,只要你不乱跑,我保你脖子不会再受伤。”
何去非连连摆手:“不跑,绝对不跑。”
日头又升起了一点,何去非跟着穆婛走出上元府,先到几个城门口转了一圈,在这边值守的力妇们都已得到了上元府的消息,知道穆婛带来的这个是朝廷军的人质,皆好奇地上下打量何去非,不仅记住了她的面容,亦且连她的身高体态以及走路姿势都记下了,以防止她哪天乔装逃出城去。
等穆婛带她边走边聊地闲闲逛完所有城门,时间已近午初刻了,这一路走下来,何去非始终保持着警惕,穆婛问到她家人和在洛阳的经历时,她只是摇头不语,穆婛倒不在意,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把她自己的事还有幽燕军的事随意跟何去非讲了讲。
何去非听穆婛说自己幼时逃荒以及後来在幽州城做乞丐的经历,不禁感到有些心酸,神色也变得有几分复杂,她从小生活在高宅大院里,虽然知道外面有穷苦民衆,但她从没有想过乞丐是怎麽过活的,这日从穆婛口中听到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她二人说着话,一路走到了旧日皇城外的星津桥附近,这时候正赶上中午散学,许多人从应天门走出来,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走上星津桥往各坊回去吃饭。
何去非站在星津桥南侧,看到这一幕下巴都快惊掉地上了,这应天门过去只有重大场合才会打开,而且只有皇帝能走,她从前跟母亲进宫觐见皇後都得走西边小宫门,连这星津桥也只能是路过时在车里远远望上一眼。
这样庄重的地方,现在怎麽谁都能走了?
等那些散学的人走远後,穆婛带她走上星津桥,从应天门进了皇城,跟她说里面现在是城中民衆的新学堂。
何去非走进应天门四处瞧看,这里过去是朝堂地界,她没资格来,从前她进宫只到季无殃的啓明宫和季无秽的玉衡宫请安,最多还有一个後宫举办宴会的临华宫,旁的地方她就没去过了。
她看着大殿外面的空旷广场,想象着从前朝臣在这里列队参加大朝会的样子,很快她又跟随穆婛顺着殿外丹陛走进一层又一层殿宇,据穆婛介绍,这里大体仍保持着她们来时的模样,只增加了一些蒲团和矮几,还有几个摆放书籍的架子。
何去非看着原本代表皇权至高无上的大殿中随意散落着民衆的坐垫,这画面看起来非常有失体统,她不禁摇头感慨了一句“纲常扫地啊”,说完这句她马上又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十七岁的自己口中怎麽会冒出七十岁老儒男的话来。
穆婛看着她脸上带些挣扎的神色,只是笑了笑没说什麽,在这边几间学堂看了一回後,带她往外走来,皇城中目前只开放了旧日朝堂和皇帝起坐的几间殿宇,後宫因还有些物品尚待整理,暂时还是关闭的。
何去非本来还想到啓明宫和玉衡宫看看,听说关闭了,只得作罢,又跟着穆婛回到了上元府中。
此後的一段时间里,何去非就在洛京城内跟着穆婛到处溜达,也到皇城内的学堂里凑热闹听过几节课,学了些不可思议的知识。
每天回到上元府时,何去非总能见到衆人聚在议事厅里谈话,也不时能见到兵马调动出城,她旁敲侧击地跟穆婛打听过几次,穆婛没告诉她,她也就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直到後来有一天她发现上元府里变得空旷了许多,妊婋不知道什麽时候离城了,还有几个面熟的统帅也都不见了踪影,每天在上元府跟她打照面的除了穆婛以外,似乎只剩了那位法号千光照的和蔼道长,以及被称作圣人屠的干练妇人。
城中其她人看上去并没有因上元府的人员变动受到影响,只是何去非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幽燕军应该是又出征了。
难道是跟西边铁女寺军开战了不成?
起了这个念头後,何去非有些兴奋起来,如果幽燕军跟铁女寺军起了摩擦,一定不会希望东西两边同时开战,她或许可以借此时机以“劝止朝廷再次北伐”为由,让幽燕军统帅放她回建康。
何去非思前想後好些天,终于准备好说辞後,本打算在这天早上去找千光照谈一谈,不料才吃过早饭就见千光照和圣人屠匆匆走出了上元府,不多时又听城中马蹄声响起,似乎还能听到民衆的欢呼声。
幽燕军又一次凯旋。
就在何去非跟穆婛一起来到上元府前院门口,琢磨着今日回城的这支队伍是从哪里打了胜仗时,多日不见的妊婋在上元府门外下了马,身後依旧背着她那柄金灿灿的坤乾钺。
何去非见妊婋擡眼看到自己时,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淡淡微笑,等到妊婋同衆人走进大门,经过她身边时,才将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对她说:“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妊婋被衆人簇拥着走进上元府前厅,何去非从後进来的几个人口中听到了她们这次的战绩:“淮水至洪泽湖以北全部收归t我国。”
何去非愣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眼前有些眩晕,淮水以北?那片地界可是朝廷山南道和淮南道北端总共六州之地,就这麽失了?
她定了定神,赶忙跟着人群也往前厅走去,她得问清楚淮水北岸到底是怎麽丢的,若是就这麽不明不白地回去,她这个战俘恐怕得被朝臣们的吐沫淹死。
就眼下这种局面,她真的还回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