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丞一副了然地冲章奶奶笑,从小支开自己就只用这一招。
章奶奶瞪他,催促道:“还不快去。”
见江丞出了门,章奶奶起身,程安安忙扶着她胳膊。
“没事,没事,我自己能走。”
两人进了里间,像是卧室,房间不大,装饰也简单,最显眼地莫过于床尾处的一个暗红色木箱子,放在一张旧的八仙桌子上,与整个房间的格调不是很搭。
章奶奶走到箱子前,轻轻抚着上面坑洼,“这个樟木箱子是我当年的嫁妆,这麽多年了,丢的丢,坏的坏,也就剩这麽个箱子还陪着我。”
箱子盖重,程安安搭了把手。
箱子一开,便散发出一股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里面放了些旧物,最上层摆着件素雅的旗袍,白底暗纹,单色软花扣。
“这些衣服都是我年轻时穿的,很久没打开看过了。”
“奶奶以前穿着肯定是很好很好看的。”程安安由衷道。
“年轻时总归都是好看的。但那时不懂,以为能一直年轻,平白蹉跎了很多岁月。”章奶奶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丝显而易见的遗憾。
她摸索着,从最底层抽出一本相册。
两人重又回到客厅,章奶奶伸手抹了抹相册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然後缓缓打开。
照片是黑白的,有些卷了边丶褪了色,带着旧日气息。
程安安低头看着,章奶奶年轻时是真的很美,一席掐腰旗袍丶挽着髻,满是南方女子的韵味和优雅。站在她身侧的必定是江爷爷,一身戎装,满身英气。
其实江丞更像江爷爷一些,鼻子丶嘴巴丶轮廓都如出一辙。
“奶奶,您和江爷爷真的是郎才女貌。”程安安真心感慨。
章奶奶微颤着手,隔着塑封,缓缓抚过照片,眼里逐渐带了潮意,极轻缓道:“却是历尽百劫千难,不能共白头。”
程安安抚在相册上的指尖微微颤了颤。
章奶奶径直翻到相册最後一页,那一整页的照片都是彩色的,一共四张。
程安安的心思还未收回,只随意扫了眼,就被外面的一声闷雷吓了一跳。
正在厨房洗碗的阿姨出来看了眼,自言自语道:“这天怎麽又要下雨了。”
程安安也往外看,天有些阴沉,一副风雨欲来的紧迫样子。
也不知道江丞出门有没有拿伞,大概是没有吧。他那人,但凡下雨,没有地下停车场的地方都懒得去,最烦撑伞。
“安安。”章奶奶轻唤了一声。
她的心思便又重新回到了相册上,只见章奶奶从右上角的塑料隔页中缓缓抽出了一张,递向她。
程安安看了眼章奶奶,虽不明所以,倒也双手接了过来。
她低头,目光在看到照片上女子面容的那一刻,忽然就定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用拇指摩挲了几遍那张脸,又拿近看了看,照片上的女生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坐在桌子前,回过头,巧笑嫣兮,明媚动人,和她的眉眼很像。
那是她的妈妈,沈知意。
外面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声,程安安茫然地向外看,只见雨雾茫茫,天昏地暗。
她忽然怀疑这一刻的真实性,脑中涌入乱七八糟的旧时场景,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沈知意给她梳头发,总是能编出各式各样的发型,连幼儿园的老师都参考当样本。去百货商店给她买小发卡丶最好看的文具盒,她坐在为她专属定制的自行车後座,总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後来,她还没上小学,她就不在了。外婆也很好,但她还是想妈妈,在无数个夜晚,总是哭着入睡。
程安安茫然地看着院中的风雨,心里涌出数不尽的酸涩,她重又低头看手中的照片,视线一片模糊。
章奶奶擡起胳膊,微颤抖着,最终却还是落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好像时光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小姑娘跟在江明远身後,如同程安安一样,冲着她笑。
她们俩长得真像,她五年前见程安安时就疑惑,没成想竟是真的。只是後来有段时间没见着,她便问江丞怎麽不见那小姑娘了。
江丞站在廊下,不知在看什麽,良久後回过头,面色平静,甚至带了丝漫不经心,回了两个字“分了”,神情和当年的江明远如出一辙。她心里便咯噔一下。
“你妈妈当年是外国语大学的学生。”章奶奶轻声道。
程安安捏着照片的两个角,眼中的泪终于低落,照片上的人重又清晰起来。她知道,她妈妈是学法语的。
“那年,我这儿有点法语资料要翻译,找外大的老师推荐学法语的同学。我还记得,那年六月,我一回头,那小姑娘就俏生生地站在院子里的树下。”
章奶奶看向院子,那棵树早就不在了,有一年干旱,她不在北城,等第二年回来,那棵树不知被谁连根拔了,换了棵说是更耐旱的。
“她当时脸上带着笑,问是章老师吗?我叫沈知意,是孟教授推荐来翻译法语资料的。我把她喊进屋,小姑娘可能是下了公交一路走过来的,天气热,脸上都是汗。我留她在家里吃顿午饭,她也不肯,说是赶回学校还有事,我便喊江明远骑自行车送她一送,将她送到公交站。”
章奶奶叹了口气,她常会想,如果那天,她没有让江明远送沈知意,还会不会有後来的那些故事。
程安安喉头紧涩,如窒息般说不出话。她大概也能猜到後来的故事。
“後来,他们俩就在一起了,瞒着所有人。直到那天,那小姑娘来给我送翻译资料,江明远在客厅摆弄着相机。就坐在我这个位置,然後对着沈知意说,我给你拍张照吧。这张照片就是那天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