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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丞直接回了医院,车停在院门口,将副驾驶座的文件袋又拿了起来。
那是他让韩东查的程安安母亲沈知意的资料。
他翻开第一页,有一张两寸大小的黑白证件照,像叶岚蕴说的,她们长得可真像,只是沈知意看上去比程安安倒更温婉些。
江丞细细翻了遍,这里面其实并没有提到他父亲江明远,但他在沈知意每一次重要人生阶段,都能多多少少联想到江明远。
例如她是在北城读的大学,比江明远低一届,法语专业。再比如她毕业後回了申城,江明远调职申城那段期间,她恰好是部门的法语翻译。最後,沈知意的陡然生命陡然结束在去机场的路上,据说是单位临时派她去国外出差。江城清楚地记得,同一年,他的父亲江明远调回了北城。
那一年,程安安五岁,他八岁。
江丞将资料又放回副驾驶,几张纸,轻薄薄的,但记载了沈知意沉甸甸又短促的一生。
天气不好,雾蒙蒙的,他隔着车窗盯着住院楼的一扇窗户,隐约可见豆大点昏黄的灯光。
她睡觉时就总喜欢留盏灯,说是从小一个人睡觉,会害怕。他睡眠浅,刚开始总是入睡难,後来不知怎麽也就习惯了。
以前,他总觉得程安安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比娇生惯养长大的陆鹿还要娇弱几分,换季就感冒,动不动就过敏,夏天飘柳絮时起一身疹子,冬天雾霾时嗓子就不好,饭也不会做,切菜时手指破个皮都能眼泪汪汪。
她从小没爸爸,妈妈又那麽早过世,她必定是被外婆保护得很好很好,才那麽天真明媚。
但後来呢,她是有多不幸,遇到了他。他压根就不敢想,她是怎麽一个人熬过那五年的。
一直等到天都亮了,估摸着程安安该醒了,江丞才灭了手中的烟,买了早点上楼去。
小护士见到他,还未说话脸就先红了,“江先生今天好早啊。”
江丞冲她点了点头。
“哦,对了,程小姐不在病房。”
江丞是在楼下草地上找到的程安安,她裹得像头北极熊,白色羽绒服丶白色帽子加上白色围巾。
正拿了根竹竿,踮脚站在树下,卖力地够树杈上的足球,旁边一群小孩围着她喊“姐姐加油”。
那根竹竿分量不轻,程安安举得胳膊都酸了,却始终差那麽一小节。
忽然感觉腰间一紧,她吓了一跳,忙回头,却是江丞在她身後正环着她的腰,随後将她举了起来。
树杈上的足球“啪”的一声落在地上,那群小孩尖叫着捡了球,还不忘喊着“谢谢姐姐。”
程安安被轻轻放到地上,转过身就嗅到江丞身上淡淡的烟味,又见他眼底下青色一片,便问道:“昨晚没睡好?”
江丞的视线从那群小孩身上收回,拉了程安安的手握在手心,“嗯,现在有点困,能不能回去补一觉?”
回到病房後,江丞霸占了程安安的病床,偏还要拉着程安安一起躺下。
房间里的暖气咝咝地开着,程安安窝在江丞的怀里,数着他的心跳。
“安安,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好不好?”江丞闭着眼,柔声开口。
程安安看了眼那人青朗朗的下巴。
房间很安静,静到可以听到墙上的钟表发出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窗帘一直照到病床上,还有床头柜上的加湿器,小护士在里面点了几滴精油,散发着清洌洌的香味。
程安安往江丞怀里缩了缩,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缓缓开口,“我的小时候很乏善可陈的。”
“又老是生病,不是在去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她很多的记忆都是妈妈推着自行车丶外婆扶着她坐在後座上,往医院赶,
“後来嘛,开始上学,身体就好多了,不怎麽生病。但小姑娘,总是爱虚荣,你知道嘛?”
程安安戳了戳江丞的胸口,擡头看他,眼神清亮亮的。
江丞睁开眼,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嗯”了一声。
程安安便低了头,继续道:“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很流行那种黑色或红色的漆皮小皮鞋,走在青石板路上,'咯噔咯噔'的,再配上一双白色的蕾丝袜,很洋气。班里很多女生都有一双,我就羡慕地不得了,央着外婆给我买。但那时候那样一双小皮鞋要几十块钱,真的很贵丶很贵。”
“後来呢?後来外婆买给你了吗?”
江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显得闷闷的。
“那年我过生日,外婆说,囡囡啊,别人有的,我的囡囡都要有,便从箱子里捧出个鞋盒来,打开後里面是双大红色的单口小皮鞋,一字扣上还贴了圈亮晶晶的珍珠,我开心地不得了,第二天就穿去了学校,好像穿了那麽一双鞋就真的可以当公主一样,但其实穿起来还不如外婆做的布鞋舒服。”
“你知道外婆买鞋的钱从哪来的吗?”程安安觉得自己很擅长讲故事,循循善诱。
江丞配合地摇头。
“外婆把她的戒指给卖了,那是她和外公结婚时,外公送给她的,她戴了一辈子。”
程安安记得,那戒指摘下後,很长一段时间内,外婆的无名指上都有一圈印记,比别的地方肤色要浅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