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舟伸手按了暂停。画面定格在爆炸前五分钟,季慧推门出来接电话,走廊监控刚好拍到她侧身倚着楼梯扶手。
“看这儿”,他指尖点着屏幕边缘。那是个被切割的镜头角落,不锈钢扶手的反光面像块模糊的镜子,映出半个灰色人影正往季慧手里塞东西。
“这人站位卡在监控死角”,温焰凑近屏幕眯起眼,“反光糊得像打了马赛克。”
“不锈钢曲面反射的成像有畸变,但人体骨骼比例不会变。当时这人左手插兜,右肩比正常人低五度左右,应该是常年单肩背包造成的脊椎侧弯”,江远舟说得笃定:“你给我点时间,我能画出来。”
“行啊江远舟!你这眼睛是装了高清探头吧?”温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局里模拟画像师退休後,我们遇上这种模糊影像就抓瞎!你这天赋藏得够深啊!”
江远舟扯了下嘴角,笑意却没抵达眼底。
他依旧盯着那片混沌的反光,声音低下去:“我到处打工的时候,别人笑一下和骂一句,得立刻分清他是想给你好处还是想抢单。这看人脸色吃饭的本事,练出来的。”
温焰喉咙有点发堵,这个在海岛上冷静剖析罪犯心理丶此刻又精准捕捉到关键线索的青年,背後是这样的艰难岁月。她刚想出言安慰,却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截断。
江远舟瞥见屏幕显示的“妈”,眉心一跳。
他刚接通电话,那头炸开的哭嚎连温焰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帮人又来了,拿红漆泼门!说再不还钱就烧死我们!你在哪啊快回来!妈很怕啊!”
江远舟握手机的手背瞬间暴起青筋,“你先锁好门,躲里屋别出声,我现在回来。”
他挂了电话,看向温焰,“我得回去,画像的事……”
“等你家那头安顿了再说”,温焰起身拿钥匙,“我开车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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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焰的车刚拐进城中村窄巷,轮胎就碾过一滩污水,溅起的泥点扑在车身上。
副驾驶的江远舟脊背僵直,眼睛盯着窗外斑驳的墙皮:“就停这儿吧,里面车进不去。”
温焰跟着下了车。空气里混杂着腐烂菜叶和陈年潮湿的霉味,楼道口堆满了蒙尘的杂物。
江远舟沉默地向上走,每踏一步,脚下的铁皮就吱呀作响。
六楼那扇刷着劣质绿漆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男人粗嘎的吼骂声:“妈的,这点钱都凑不齐?你这破屋子拆了卖废铁能值几个子儿?当我们开善堂的?”
江远舟推开门,看见昏黄的灯泡下站着三个花臂男人。他的母亲缩在折叠桌後,枯瘦的手指攥着桌沿。
“你们干嘛?”他上前一步挡在母亲身前,“钱我会还!”
领头的寸头男看见江远舟,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哟,装死的债主回来了?”
他将脚边一张塑料凳踹翻在地,“老子还以为你卷铺盖跑路了!在酒吧人模狗样地伺候人,家里耗子都他妈饿跑了吧?”
他的眼珠滴溜溜转到温焰身上,浮起下流的狎昵,“行啊小子,还知道带妞回来?要不先让这妞替你还点利息,兄弟们帮你验验货?”
後面两个马仔嘴里,适时地爆出哄笑声。
温焰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烧得太阳xue突突直跳。
她上前一步拿出自己的证件:“睁开眼看清楚!警察!现在立刻拿着你们的借条,滚出去!”
寸头男被那证件唬了一下,抓起来凑到灯泡下眯眼看了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嗤笑:“警察?哈!警察欠钱就不用还了?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嘛,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讲规矩!”
他踢了踢墙角几个散落的空药瓶,“看见没?要不是我们‘借’钱,老太太早他妈挺尸了!警官同志,这药钱夥食费,您是不是也打算一起报销了?”
他身後的马仔继续哄笑,眼神肆无忌惮地在温焰身上刮擦。
温焰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个逼仄得令人窒息的空间:水泥地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掉漆的折叠桌腿用报纸卷着勉强支撑,角落里堆着码放还算整齐的空饮料瓶,屋角一个开了口的破蛇皮袋露出几个洗刷干净的易拉罐……
她甚至能想象江远舟深夜在酒吧里陪完酒,回来还要蹲在地上整理这些瓶子换取微薄收入的样子。
她抓起桌子上那张被揉得发皱的借条,上面的数字赤裸裸地嘲讽着这个家庭的绝望。
她二话没说,掏出手机解锁,点开银行APP,输入金额转账。
“本金转过去了,利息抹掉!”她把手机屏幕怼到寸头男眼前,逼他看着那条到账通知,“再让我看见你们踏进这条巷子,骚扰这家人一次,下次谈话的地点,就是看守所的笔录室。我保证让你们印象深刻。”
寸头男脸色变了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最终还是带着两个马仔悻悻地出门去。
屋里安静下来。江远舟弯下腰,扶起那把被踹翻的塑料凳。
温焰看见他後颈绷得像拉紧的弓弦。深深的屈辱感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的呼吸都无比艰难。
“阿舟”,江母压抑的啜泣溢出喉咙,混杂着自责和病痛带来的虚弱,“是妈没用,拖累你了。”
温焰安慰的话堵在胸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什麽?说她理解?她一个从小衣食无忧丶现在工作稳定的警察,如何能真正理解这赤贫如洗丶被高利贷逼到墙角的重担?
还是说这落魄没有关系?这无异于在江远舟流血的自尊心上再撒把盐。
她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像是来处理一桩再普通不过的民间纠纷。
她转过身,手搭在铁门把手上,“画完画像,直接找我。”
大门在她身後合拢。
关上的不仅仅是那个破败的家,还是江远舟在她面前所剩无几的自尊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