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螳螂捕蝉
李文渊带来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暗涌搅动着慈宁宫本就紧绷的空气。司礼监秘密处理的贡品,暴毙的内侍,还有前朝官员“意外”丧子的巧合……这些碎片拼凑出的图景,指向一个隐藏在王振身後丶更为阴险狡诈丶势力盘根错节的阴影。
沈寒霜表面的暴怒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内敛丶却也更为可怕的冰冷。她不再频繁外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慈宁宫,亲自坐镇,如同守护着最後巢xue的猛兽,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每一个进出之人,每一丝风吹草动。她知道,对手既然敢在慈宁宫内再次动手,必然有恃无恐,且对宫内的动态了如指掌。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将祖母和江浸月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她将追查的重心转向了宫内,尤其是司礼监那些王振倒台後幸存下来丶看似安分守己的旧人。她动用了多年来安插在宫内各处的眼线,以梳理王振馀孽丶肃清宫闱为名,不动声色地开始排查与那个暴毙钱内侍有过接触丶或是有机会接触到历年贡品清单及实物的人员。这是一项极其细致且危险的工作,如同在布满蛛网的黑暗洞xue中摸索,稍有不慎,便可能触动警报,引来反噬。
江浸月则继续扮演着她沉静医女的角色,将所有心力都倾注在太妃的康复上。太妃的身体经此重创,恢复得极其缓慢,且变得异常脆弱,一场小小的风寒都可能引发严重的後果。江浸月不得不调整药方,以温养固本为主,用药更加谨慎,施针也更加轻柔。她几乎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观察着太妃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记录着脉象最轻微的起伏。
这份极致的专注与耐心,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她应对当前危局的铠甲。她将自己隔绝在外界的纷扰之外,只专注于眼前的病人,这让她得以保持内心的平静与思维的清晰。偶尔,在深夜替太妃掖好被角,擡头看到外间烛光下沈寒霜凝神翻阅卷宗丶或是低声与心腹侍卫交代事情的侧影时,她会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曾经骄纵任性丶需要她小心翼翼呵护情绪的少女,如今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丶在腥风血雨中搏杀的郡主。时光,到底改变了多少东西?
这日深夜,慈宁宫万籁俱寂,只有檐下宫灯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太妃服了药,已然安睡。江浸月收拾好药箱,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正准备回耳房歇息,却见沈寒霜从偏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手中还拿着一份薄薄的卷宗。
“还没歇息?”沈寒霜看到她,脚步微顿,声音有些沙哑。
“正要回去。”江浸月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目光。
沈寒霜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卷宗递给她:“看看这个。”
江浸月微微一怔,接过卷宗,就着廊下昏暗的灯光展开。里面记录的,是那个暴毙钱内侍在宫中的人际往来,以及其暴毙前数日的行踪。记录十分详尽,甚至连他某日与某个小太监在何处说了几句话,几时几分去过茅厕都有记载。而在这些琐碎的信息中,有几条被朱笔特意圈出:
·钱内侍暴毙前三日,曾于深夜独自前往西苑一处废弃的宫苑“揽月轩”,停留约一炷香时间。
·其暴毙前一日,司药司一名负责药材入库登记的低级女官,曾“偶然”在通往揽月轩的宫道上与他“擦肩而过”。
·钱内侍暴毙当日,其同屋太监曾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极淡的丶类似杏仁的甜香味。
“揽月轩……”江浸月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觉得有些耳熟。
“那是前朝一位失宠妃嫔的居所,早已荒废多年,平日人迹罕至。”沈寒霜解释道,目光锐利,“至于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官,名叫秀珠,入司药司不足两年,背景干净得……有些过分。而杏仁甜香……”她顿了顿,看向江浸月,“你可知是何物?”
江浸月心中一凛:“苦杏仁?提炼後可有剧毒,气味带甜,微量即可致人猝死,症状与急病暴毙极其相似!”
沈寒霜眼中寒光一闪:“没错。看来,我们这位钱公公,并非急病,而是被灭口了。”她指着卷宗上“揽月轩”三个字,“那里,恐怕就是他们秘密接头丶或是藏匿某些东西的地方。”
“郡主打算如何?”江浸月合上卷宗,递还给她。
“本宫已派人暗中盯住了揽月轩和那个秀珠。”沈寒霜声音低沉,“但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对方行事周密,一旦我们贸然前往搜查,他们必然察觉,很可能立刻切断所有线索,甚至再次对祖母不利。我们在明,他们在暗,需得……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江浸月微微蹙眉,“如何引?”
沈寒霜的目光落在江浸月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考量:“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诱饵。一个能让他们觉得,必须再次冒险动手,甚至不惜暴露更多线索,也要除之而後快的目标。”
江浸月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心脏猛地一沉。太妃如今这般状况,显然已不适合再做诱饵。那麽,剩下的,就只有……
“你……”江浸月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是我。”沈寒霜摇了摇头,眼神深邃地看着她,“是你。”
江浸月呼吸一滞。
“你医术高超,接连破解他们的毒计,救了祖母。你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而且,你身份特殊,是江太医之女,如今又得祖母信赖。若能除掉你,不仅能拔掉眼中钉,更能打击祖母,甚至……可能将巫蛊或别的罪名扣在你头上,一石数鸟。”沈寒霜冷静地分析着,语气近乎冷酷,但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最重要的是,他们之前试图用‘鬼哭藤’栽赃于你,说明他们已经将你视为目标。只要我们稍作安排,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
江浸月沉默着。她知道沈寒霜的分析是对的。于公于私,她都是最合适的诱饵。可这意味着,她要再次主动踏入险境,将自身置于刀锋之下。
“你……可信我?”沈寒霜看着她沉默的侧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会布下天罗地网,绝不会让你真的受到伤害。”
江浸月擡起头,望向沈寒霜。廊下的灯光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深藏在眼底的丶一丝近乎祈求的紧张。她忽然想起太妃握着她们的手说的那句话——“活着的人,总要相互扶持着”。
或许,这就是“相互扶持”需要付出的代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静:“需要我怎麽做?”
沈寒霜见她应下,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她凑近江浸月,压低声音,开始详细布置。
计划并不复杂,却需要精准的时机和演技。江浸月需要制造一个独自前往太医院药库查阅古籍丶寻找彻底根治太妃“心疾”之法的机会。而沈寒霜则会“恰好”被某些“紧急事务”牵绊住,无法陪同。通往太医院的路径中,会“恰好”经过揽月轩附近那片相对僻静的宫苑。她们赌的,就是对方不会放过这个看似千载难逢的丶对落单的江浸月下手的机会。
第二日,计划便开始实施。
沈寒霜一早就以追查王振馀党涉及前朝某位官员为由,带着大批侍卫“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慈宁宫,动静颇大。而江浸月则在午後,以需要查阅太医院珍藏的《千金翼方》中关于心疾调理的古方为由,向留守的嬷嬷报备後,独自一人提着药箱,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秋日的阳光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洒在朱红宫墙上。江浸月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只是一个寻常前去查阅医书的医女。唯有袖中微微蜷缩的手指,和耳廓全力捕捉着周遭任何一丝异响的专注,泄露了她内心的警惕。
她刻意选择了那条需要绕过揽月轩的路径。越往前走,宫人越少,环境愈发幽静。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鸟雀从废弃的殿宇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远。
就在她即将走过揽月轩外围那片竹林时,身後忽然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