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博弈
第十八章博弈
王振到来的消息如同寒冬里的一盆冰水,将刚刚因成功喂药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彻底浇灭。寝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那袅袅的毒香都似乎停滞了流动。沈寒霜与江浸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惊悸。解药才刚刚入喉,药力未显,太妃依旧昏迷不醒,脉象微弱,此刻王振前来“查看病情”,其用心昭然若揭!
脚步声已至殿外,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越来越近。来不及做任何多馀的准备,沈寒霜猛地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悲戚与愤怒交织的神情,她几步抢到太妃榻前,半跪下去,紧紧握住太妃枯瘦的手,肩膀微微耸动,竟似低声啜泣起来。而江浸月则迅速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将头垂得更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跳却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珠帘再次被掀开,一道身着深紫色蟒袍丶面白无须丶身形微胖的身影,在一群低眉顺眼却气息精悍的小太监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来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倾朝野的王振。他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丶悲悯中透着威严的表情,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是在“哭泣”的沈寒霜背上停留一瞬,随即扫过整个内殿,最後落在了凤榻之上气息奄奄的太妃身上。
“老奴参见郡主。”王振的声音尖细平和,听不出什麽情绪,他微微躬身,礼数周全,却无多少恭敬之意,“听闻太妃娘娘凤体违和,圣上忧心忡忡,特命老奴前来探望,看看御医们可还尽心,娘娘可还需要些什麽。”
沈寒霜仿佛这才察觉到有人进来,她猛地擡起头,泪眼婆娑(也不知是真是假),脸上带着被打扰的愠怒:“王公公!祖母需要静养!御医方才看过,说是……说是就在旦夕之间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强撑着郡主的威仪,“你们这般喧哗,是存心不让祖母安宁吗?!”
王振脸上那悲悯的表情似乎真切了几分,他叹了口气:“郡主节哀,老奴也是奉旨办事,圣上纯孝,牵挂太妃娘娘,老奴不敢不尽心。”他说着,目光再次投向榻上的太妃,脚步竟向前挪动了一步,似乎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太妃娘娘这面色……唉,御医们真是束手无策了麽?”
就在他脚步移动的瞬间,江浸月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死死地盯着太妃,生怕下一刻就会出现什麽不该有的反应。沈寒霜也瞬间绷紧了身体,握着太妃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万幸,太妃依旧毫无动静,如同沉睡。
然而,王振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站在榻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太妃的面容,甚至微微俯身,像是在观察她的呼吸。那目光之锐利,仿佛要将太妃从内到外看穿。殿内的空气几乎凝结成冰,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娘娘唇色发绀,气息微弱,确是危象。”王振缓缓直起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沈寒霜说,“郡主一片孝心,在此守候,令人动容。只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他的话语听起来是关切,但那眼神深处闪烁的探究光芒,却让人不寒而栗。
沈寒霜咬着唇,别过脸去,似乎不愿与他多言,只是用帕子拭泪,肩膀依旧微微抽动。
王振在榻前站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目光几乎将太妃身上每一个细节都刮了一遍,最终,他似乎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异常。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沈寒霜,语气依旧平和:“既然太妃娘娘需要静养,老奴就不多打扰了。郡主也请宽心,吉人自有天相。”他说着,便准备带人离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危机即将过去,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一丝的刹那——
异变陡生!
榻上的太妃,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丶却异常清晰的“咯”声!紧接着,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起来,眉头紧紧皱起,脸上现出痛苦之色,灰败的唇边,竟溢出了一缕暗黑色的丶带着腥气的浊血!
江浸月脑中“嗡”的一声,几乎要失声惊呼!是龙血竭的药力开始发作,与体内的紫魇萝毒性産生了剧烈的冲突,引发了排毒反应!这本是药效起作用的征兆,是好事!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王振尚未离开的此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原本准备离开的王振猛地停住了脚步,倏然转身!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紧紧盯住太妃唇边那缕刺目的黑血!
“这是……?!”王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沈寒霜也惊呆了,但她反应极快,立刻扑到榻边,用身子挡住王振部分视线,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慌(这次多半是真的惊慌)喊道:“祖母!祖母您怎麽了?!御医!快传御医!”她一边喊,一边手忙脚乱地用帕子去擦拭太妃唇边的黑血,试图掩盖。
然而,王振何等精明老辣!他一把推开试图上前阻拦的嬷嬷,几步抢到榻前,目光如鈎,死死盯着太妃的状况,又扫过沈寒霜慌乱的动作和那沾染了黑血的帕子。
“郡主!”王振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充满压迫感,“太妃娘娘这是……中毒之象?!”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质问!“为何方才御医未曾提及?这黑血从何而来?!”
他身後的太监立刻散开,隐隐堵住了殿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江浸月躲在阴影里,手脚冰凉,大脑飞速运转。怎麽办?承认是解毒反应?那等于直接告诉王振她们已经拿到了解药,知晓了中毒之事,之前的所有僞装和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不承认?可这明显的排毒症状又如何解释?
沈寒霜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似乎被王振的气势所慑,又像是因祖母的突发状况而六神无主。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浸月忽然注意到,太妃在短暂的痉挛和吐血之後,那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虽然依旧昏迷,但原本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呼吸,似乎……稍微有力了一点点?极其细微,若非她一直全神贯注地观察,几乎无法察觉!
药效在起作用!虽然过程凶险,但方向是对的!
这个发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给了江浸月一丝勇气和急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寒霜被逼入绝境,让解药之事功亏一篑!
她猛地从阴影中冲了出来,扑倒在王振脚边,以头触地,用带着哭腔和恐惧的声音,抢在沈寒霜之前颤声说道:“公公明鉴!郡主明鉴!奴婢……奴婢方才见太妃娘娘气息微弱,心中焦急,想起家中祖传的一个吊命的土方,便……便斗胆将随身带的一点老参须混合了少许朱砂,化水想给娘娘润润唇……奴婢不知……不知会如此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表现得如同一个惊慌失措丶弄巧成拙的下等医女。
她刻意将龙血竭引发的排毒反应,扭曲成了“人参混合朱砂”这种民间偏方可能引起的“虚不受补”或“药物冲突”的假象。朱砂本身有毒,微量使用在某些急症中虽有争议,但确有其事,足以混淆视听!
果然,王振闻言,凌厉的目光瞬间转向了江浸月,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僞。“人参?朱砂?”他冷哼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太妃凤体,岂容你胡乱用药?!”
沈寒霜也瞬间明白了江浸月的意图,她立刻顺着话头,转身对着江浸月厉声斥责,声音却带着一丝後怕的颤抖:“月奴!你!你竟敢擅自用药?!若是祖母有个三长两短,你十条命也不够赔!”她看似在责骂江浸月,实则将“擅自用药”的罪名坐实,将王振的注意力引向了一个“不懂规矩的蠢婢”的无心之失上。
王振眯着眼,看看还在微微痉挛丶唇边带血但呼吸似乎并未继续恶化的太妃,又看看磕头如捣蒜的江浸月和“惊怒交加”的沈寒霜,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他显然并不完全相信这套说辞,但江浸月给出的解释,在表面上似乎也说得通,而且抓住了“奴婢擅自行动”这个看似合理的漏洞。
更重要的是,太妃虽然出现了异常,但并未立刻断气,这与他预期中“加速死亡”的结果不符。他需要重新评估情况。
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
片刻之後,王振脸上的厉色稍稍收敛,重新挂上了那副悲悯的表情,但眼神依旧冰冷。“罢了,既然是无心之失,郡主也已责罚,看在太妃娘娘还需人伺候的份上,暂且饶你这贱婢一命。”他对江浸月冷声道,随即又转向沈寒霜,“郡主,看来太妃娘娘情况复杂,老奴需即刻回禀圣上。还请郡主……好生照看娘娘。”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寒霜一眼,不再停留,带着一衆太监,转身离开了慈宁宫。
听着脚步声远去,直到彻底消失,沈寒霜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扶住了床柱,额头上全是冷汗。江浸月也停止了磕头,瘫坐在地上,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额头一片红肿。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後馀生的惊悸,以及那一丝未曾熄灭的丶倔强的希望。
太妃的排毒反应虽然凶险,差点暴露一切,但也证明了龙血竭解药确实在起作用!
危机暂时解除,但博弈,远未结束。王振的疑心绝不会轻易打消,接下来的每一刻,都仍需如履薄冰。她们必须守在这里,守着太妃,守着这刚刚在生死边缘挣扎出一线生机的微弱火苗,直到它彻底燃起,驱散所有的阴毒与黑暗。
殿内,只剩下太妃微弱却似乎平稳了一些的呼吸声,以及那依旧袅袅盘旋丶却仿佛失去了部分力量的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