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锦衣不再,身份不再,她的矜贵和傲气从未跟着外因沉浮而更变。
宋从昭再也不曾见过像她一样的女子,得知她还活着,心内欢喜若狂,可再观其处境,难免又尝觉苦涩。
“我既高兴,又沮丧。济人寒者,不当使其身受寒。我实不忍见她受苦,亦求报恩,故提出将你们母女接到京中,接到宋府,由我来照料。”
知柔未曾想过他与阿娘之间是这样的情义,也是第一次醒悟,原来阿娘每每提到父亲,说的都是另一个人。
宋从昭停步下来看着知柔,伞向她微倾。
“她初时并未答应,我亦自知,这于你们实在太过委屈,然思来想去,唯此一策,方能将你们留在我身边,亲自照顾。”
“……她最後应下,是因为盼你得归常氏;向你隐瞒你的来历,不过不忍你年幼,便心怀仇恨罢。”
知柔唇齿微颤,咬了咬牙:“可是……大人,我如何不恨?”
“大人”二字从她口中说出,语弱如吟,小心翼翼。
宋从昭听了,只觉心口生出一道裂痕,眸中渐渐有了些许湿润。
他按耐情绪,垂目对知柔道:“你还年轻,当然愤怒,这是好事。但是你的母亲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那麽错的是陛下吗?”
宋从昭答她:“陛下的功过,自有後世评断,你与我都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事。”
“大人之意,是我什麽都不需要做,只要坦然接受这个事实?”知柔望了他须臾,声t音有些哽咽,“大人,凭什麽……”
她心疼阿娘,却无计可施,欲图挥刀发泄,却连一个能应下的对象都没有。
宋从昭恐她冲动行事,折眉道:“柔儿,有些事若轻率而为,只会令亲者痛。此刻你能做的,不过收束己念,莫再折磨自己;先善待己身,然後方能护及他人。如果真有那麽一天……”
他下文未出,长久地关在心内,亦是踟蹰了。
知柔的记忆里没有常遇,所以她和苏都不一样。
一思及此,知柔忽然想去见她,手指微动,又觉自己没准备好,她还不敢面对。
忆起阿娘听到“常瑾琛”的名字,那样慌乱难安的神情,知柔胸口沉痛。
思量很久,她还是说了一句:“他在春晓街冯宅,冯二公子。阿娘如果想见他……”
宋从昭从凌曦口中得知了两天前的事,也同样知道她的长子在京。
知柔说的冯二公子,是常瑾琛。
有了燕京的身份,便可以到宋府来。
宋从昭颔首记下:“好。”
至宋府书房,下人收了伞,宋从昭亲自为知柔斟了杯茶,言谈间又恢复往日情状。
知柔的睫羽鲜少擡起来,似乎有些走神,但与先前在拢悦轩相比,她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闲谈有时,临了知柔告退,在书案前对宋从昭郑重叩首,拜谢他多年养育之恩,亦感激他在自己离家之际,对阿娘的照顾。
雨不曾稍歇,天光是阴暗的,她的脊梁在俯首後慢慢直起,话音坚定:“我绝不会连累宋氏,您信任我吗?”
这是不必要说的话。宋从昭明白她的脾性,她是个恩怨分明,纯挚如骄阳般的孩子。
他上前托她起来,轻笑了下:“我信你。”
知柔张了张嘴,良久才道:“我……还能叫您‘父亲’吗?”
宋从昭忽觉鼻翼微酸,半日才笑道:“有女如此,乃为父幸事。”
次日雨过天晴,到了二月,昨晚还盘桓京城的寒意一刹消散,百姓们换下冬衣,街上酒楼店招也变了一番,乍一望去,确有新鲜形貌。
兰晔此时从外面回来,仪容不大整洁,气色颇佳,见魏元瞻在屋内更衣,忙上去接手。
魏元瞻眼角一斜,打量他道:“又是哪里回来?”
又微笑道,“我就瞧姓贺的不惯,打了一顿。爷放心,罩了东西揍的,没人知道是我。”
魏元瞻转身走到院子里,懒洋洋的,言语中是不加掩饰的轻慢:“让他们议论去。你也不嫌辛苦。”
恰遇长淮自门下行近,到魏元瞻身前行礼,随後禀道:“爷,那个苏都……有些古怪。”
魏元瞻剔他一眼,目光未动。
长淮继续说道:“他行踪隐蔽,却又好像不怕人查,我跟了他两日,今晨才追到他下榻之处,非租赁的房子,是个老宅。我去打听了,那宅子的主人姓冯,是个致仕的言官,他膝下两位公子,长子已故,次子名唤冯时,也就是苏都。”
他说完停了片刻,嗓子低了,有些顾忌地啓口:“他今日去了宋府。”
“冯时……”魏元瞻念了念这个名字,适才散漫的眉宇忽然深刻几分,唇角挂了点笑,“这个人,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