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昭阳宫出来的人,你就一点也不疑心吗?”未及晏朝回答,宁妃自顾自继续说:“你既然不许她同昭阳宫的人来往,说明是有戒心的。你能放心她离开?还是说,你要一直将她关着,关到你不需要她,才放她走?”
晏朝不觉皱眉:“娘娘……”
宁妃微微侧过头,半边脸暗淡清冷:“威胁你地位的人你都要置之死地,与你无关的人也得为你所用,是麽?”
晏朝擡眼和她对视。
这个问题已经无法用“是”或“否”来回答。她能够意识到宁妃目前的情绪比较激烈,便只好先答应下来。
“娘娘,徐氏的事,儿臣的确有责任。但儿臣保证,不会伤她。您若有更好的安置,儿臣尽力照办。”
宁妃冷笑一声:“你是太子,我怎麽敢作你的主?更何况太子去南边历练一趟,手段果然更老道毒辣,会借刀杀人,一举将风光显赫的皇贵妃都送进冷宫。那下一个呢?下一个也该是我了吧!”
几句话犹如一道惊雷,晏朝霎时震惊,反应过来先思索:究竟是哪一步走漏了风声?
只是她尚未解释清楚,宁妃这样的态度实在使她心惊不已,她跪下道:“娘娘明鉴,母後崩逝前将晏朝托付于娘娘,这麽多年来,您于晏朝有养育之恩,儿臣一日未曾忘却母後,更不敢有负娘娘的恩情。您的话,实在令儿臣惶恐。”
听她提到温惠皇後,宁妃忍不住别过头,暗暗垂泪,半晌才哽咽出声:“皇後娘娘崩逝时,你早已到了记事的年纪,好些事都有主见,原不必我费多少心,只是不敢有负娘娘重托,才着意关照一二,也从不指望你回报什麽。
“我无宠无子,在後宫无依无靠,你我虽无血缘,这些年到底相互牵念着走到今天。一路走来不容易,有好些事,你肯同我讲,我便知道你待我的诚心;你若不讲,我也理解你的顾虑。只是朝儿,近来我发觉自己当真是一点也看不透你了。
“你既然不择手段谋划了李氏的失势,又何必叫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姑娘来可怜我?”
话至最後,宁妃几乎是压制着尖锐的语气,但显然眼底发红,若非袖中暗暗攥着拳,只怕整个人都忍不住发颤。
晏朝却仍旧有些不明所以。在她看来,对李氏动手这件事宁妃应该是能理解的,她悲痛的,或许是庄嫔这个意外。
脑中突然一激灵,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晏朝道:“儿臣听闻娘娘因庄嫔母女之死整日沉郁,所以才想着让徐氏来陪陪您,并没有其他意思。”
“难道不是麽?你方才都默认了。”宁妃近乎发狂似的连连冷笑,那双眼已不仅是失望心冷,竟生了咬牙切齿的恨。
外头风雨淅沥,檐头滴滴答答如珠断弦,湿润的气息浸入殿内,身上倒不觉得多冷,心底才更清凉一片。
晏朝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她微微仰首,解释道:“庄嫔娘娘和七公主的死,于儿臣而言也是意外。这件事虽的确于我有利,但儿臣从未做过,也从未想过要这样做。儿臣知道您和庄嫔情谊深厚,七公主幼小无辜,儿臣再如何谋算,也不会算计到她们身上啊!”
“你连乳母应氏都能狠得下心,更何况她们与你本无干系!”
“留不留还不是在你一句话?你堂堂东宫太子,连区区一个宫人都保不住吗?她可是将你奶大的乳母,比你母後陪伴你的时间都长!”
“我不是保不住。应娘她只是被送出宫了,人还活着。”
见宁妃沉默着,然神色不改,晏朝继续问:“七公主这件事,儿臣只知道是意外。不知娘娘是发现了什麽蹊跷吗?”
宁妃身形僵了僵,缓缓转身去架子上打开妆匣,取出一枚黄豆大小的金珠,捏着递到晏朝面前。
“这是卡在七公主喉咙里的金珠。那支步摇你也见过了,是垒丝镶红蓝宝石的蝴蝶形金步摇。步摇原是有流苏的,李氏怕小公主拉拽有危险,特地去掉了。整个步摇便只剩下长长的触须最显眼,触须前头原先镶的是珍珠,後来皇贵妃嫌珍珠不便保养,换成了金珠。珍珠是穿孔固定,金珠却只是镶嵌,加之做工不牢固,小公主吞下後才窒息而亡。”
“李氏身边的宫人交代,这支步摇去岁十月中旬被拿去修补过。银作局的镶嵌匠尚未用刑,已承认是可能有所失误,但并不曾招供是否有人主使。”
晏朝凝眉:“这并不能说明,就是儿臣主使的。”
宁妃没理她,自顾自道:“去岁你宫里的徐氏大病一场,我念着她孤身一人,便亲自前去东宫照看了几日。一天正好碰见你前殿的宫人收拾东西,掉出来一支蝴蝶金步摇,我没细看,但印象极深的是触须前头也镶嵌着金珠。前些日子想来,竟和李氏那支极其相似!垒金丝镶金珠也是巧合吗?”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
晏朝细细思索一番,簪钗首饰东宫的确是有一些的,大多是母後的遗物,她记不大清都有什麽样式。但那些东西一般轻易不肯叫人翻动,怎的突然就叫宁妃看见了呢?
个中细节她自己都不清楚,更遑论分辩解释。晏朝只摇头:“请娘娘容儿臣回去细查,若真的是有人刻意陷害,儿臣定会还庄嫔和七妹妹公道。”
“公道?她们已经死了!”
宁妃跌坐在椅子上,神情涣散,呆呆地望着那枚海棠花簪,凄然落下泪来。
“你要走你的路,我拦不住;你和信王斗,要将手插进後宫去算计李氏,我冷眼看着就是。晏朝,我只是心寒,你怎麽就一步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你叫我觉得害怕。”
她眼底泪意凄然,哀伤地看一眼跪得笔直的晏朝:“太子起来吧,我不敢受你的大礼,只当你是跪温惠皇後了。”
晏朝听她字句冷淡,浑身一震,顿觉满心五味杂陈。
她不知究竟是自己做错了,还是当真被误会。刹那间,心底忽的有某个地方天崩地陷,尖锐的残骸琐碎零散地扎进血肉。
“娘娘,如今尚不知前因後果,您就只凭疑心,便要用这些话来伤我们之间的母子情分吗?”
宁妃阖眼,语带苦涩:“你不必有什麽顾虑。无论你做了什麽,我都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背叛皇後娘娘。”
晏朝无奈叹道:“我知道,现在说什麽娘娘也不肯信了。您且等我查清楚罢。只是娘娘,斯人已逝,儿臣希望您千万保重,切勿伤身。”
。
出了永宁宫门,晏朝仍旧心绪恍惚,麻木地走了几步,蓦然回首,见宫门正缓缓关上,一如宁妃合上的心门。她知道,无论这件事查没查清,这扇无形的门都不可能彻底消失了。
或许这是她应付的代价。
细雨清冽,声声扣人心弦。她神思渐渐回转t,低头略略一看,衣袖上不知何时沾了雨,深深浅浅连成一片。
晏朝摇首,道了声“无妨”,复伸手拿过伞,同他摆手。
“你们先回去罢。本宫自己走走,不必人跟着。”
梁禄见她神色不大好,不禁忧心:“殿下……”
“在宫里能有什麽事,”她扯了扯唇角,淡淡吩咐,“你先回去,命段绶去查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