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暗自喟叹。
她似是对他有了防备。自那一回同她坦白後,自个心里终究有些心虚愧疚,连求见次数都比从前少,有事大多派了其他人去禀。
而晏朝,许也是存了几分芥蒂。
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半晌沉默後主动开口:“殿下。”
“探赜,你说。”
晏朝颔首,搁下笔,这才擡头,平平静静看着他。
“殿下,福宁寺一事,真的到此为止了吗?成安招供後,计维贤虽已死,到底是不清不楚的……”
“是,暂且到此为止。成安供出主谋,主谋也已提前伏诛,罪有应得。”晏朝语气肯定,态度明确。
沈微不禁凝眉,心有不忿,方欲出言,又看到晏朝扬首示意他坐。这便是要堵住他的嘴了。他只得将话咽下去,行了一礼谢恩坐下。
“不然你以为呢?陛下早已没有耐心再在这件事上耗太久时间了。”
她端坐案前,两肩平张,脊背挺直,身上所穿圆领常袍边角平整,玉冠束起满头青丝,仪态端方到一丝不茍。
自窗外透进来的光冷冷清清,檀木椅上的暗纹上镀了一层浅淡的银边。
她身影伶仃,眼里的光深潜进波澜不惊的眸子里。
沈微一时失了神。这该是他最熟悉丶也是最常见到的她的模样。
不过寻常而已。
他喉中蓦然一热,目光从她隽秀的面容上移开,捏紧指尖,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殿下。”
“怎麽了?”
他的心忽然定下来。思绪一点点清明,又恢复如常,低声道:“您是要借着陛下的手除掉计维贤麽?”
晏朝察觉到他那一瞬间的灼灼目光,只得微微偏过头避开,复又颔首道:“是。但计维贤身上尚未查清的疑云,便留给陛下自己去猜了。”
沈微大致能猜出来她的意图,也不再多问。
“臣听闻崔文藻一事,是殿下求的情?”
“算是罢,”她摇了头,又点头,後轻一哂,“他还不至于因着一个姓氏牵连仕途,叫天下读书人误会朝廷这般蛮横霸道。”
她说得轻巧。沈微却清楚,这道理衆人自然都懂,然而连首辅杨仞都因此与皇帝闹了别扭的事情,到晏朝这里,定然也没有那麽简单。
晏朝看了看他,重新执笔,目光在笔尖凝了凝,笑意温和:“我自然知道,在这件事上其实结果早有定数。但你以为陛下在固执什麽?我一开始的确没打算管,可後来才想通,即便我不开这个口,也会有人想方设法将我拉进去,倒不如顺着陛下的意。”
沈微默然。
他一直不懂,皇帝究竟为何要无缘无故地一次次去为难她。
若说忌惮的是东宫,从前的昭怀太子便不是这样;若仅是不喜晏朝,也到底是皇帝的亲骨肉。
他忽然想起来,数年前,接二连三的大事,昭怀太子薨丶温惠皇後崩丶皇子晏平谋反……那几年民间亦是多灾,到处的哭声和死亡。
而晏朝,面临的是满朝文武和皇帝施加的压力。皇帝不断动摇,不情不愿地立了晏朝为储。
他难得一次能见到晏朝,便捉住她的手腕,抓着机会同她说:“以你的身份坐上太子之位,被发现了就是死路一条!你跟我走吧,我这一辈子都护着你……”
彼时的晏朝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细细的眉一扬,逐渐长开的五官精致清漠,已有几分温惠皇後的影子。
她天生带着天潢贵胄的薄凉,第一次对他说话毫不客气:“凭什麽?母後当初让我出宫是想我活着,父皇要我回宫便是还了我尊位。君子素其位而行,素富贵,行乎富贵。我既然是中宫嫡出,那个位子我就有资格坐上去。”
再後来他就一直跟在她身边了。一路看着她艰难却坚定。她变了很多很多,逐渐陌生到找不见从前的影子,但他仍旧愿意跟着她。
沈微眼睛有些酸涩,将思绪从回忆里抽出来。擡眼看到晏朝已经不再理会自己,独自安安静静地执笔描绘,已分明能看出是一个人了。
他并未靠近,也并无要窥探的意思,只是才下意识要将目光移开,一闪而过的墨影令他怔了怔。
他迟疑了下,状似不经意问道:“殿下画的是……一位公公?”
晏朝垂首看着纸上的轮廓,沉默下来。
画上那人头上戴的中官帽堪堪成型,棱角分明。而面容张扬得不似太监,俊眉朗目,妖冶昳丽,唇角一扬,恰如春风拂面。
沈微看久了,後脊竟莫名渗出寒意来。
晏朝搁下笔,将画随意一丢,皱着眉头轻道:“兰怀恩最近的行事,让人有些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