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同李燕姝之前所言并无太大分别,皆是从温惠皇後之妹开始说起。只是除却李燕姝知道的那些,其中竟还有更为惊世骇俗的内情。
“……皇後之妹小崔氏离宫时腹中已怀有龙嗣,她归宁暂居崔家时无人知晓。先祖父知晓皇後与小崔氏之间的龌龊後,一时怒上心头,罚了小崔氏跪祠堂,跪了一晚上,还未坐稳的胎落了。此事後来在小崔氏被斩後,陛下才知晓。但因此事实在不光彩,陛下不能以谋害龙嗣为名处置崔家,便不得不暂且搁下,其实早已怀恨在心……”
再之後,一切真相明了。皇帝与温惠皇後之间日益冷淡,待温惠皇後崩逝後,随意找个罪名便能报了当年的仇。
崔皇後多骄傲啊。即便与皇帝已相看两厌,仍不肯放下身段,一日为皇後,一日就担得起母仪天下的责任。
皇帝就偏偏要驱逐她的母家,令金陵崔氏再也擡不起头。
晏朝听罢这是沉默。这些搁在宫里确实算一桩秘闻,当年被灭口的人大抵不少,也难怪她查不到。
良久,她摇了摇头,轻嗤一声。便是知道又如何?小崔氏早已身亡,罪魁祸首是她的父皇,她能如何。
“这些,崔家有多少人知晓?”
“除微臣外,只家中几位长辈,皆守口如瓶。”崔文藻看了一眼神色冷峻的太子,将头垂下,作恭谨状。
金陵崔家要比洛阳繁杂得多,规矩也重。他被压制了十几年,再出彩也不能一展锋芒,实在憋屈。
待父亲告诉了他那个计划,随後去了洛阳,那个干了一辈子还停留在八品县丞的“老父亲”待他颇为客气,他才知这世上权势果真是最要紧的。
是以这一路皆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他还年轻,有大把的机会等着他。
崔文藻觑着太子的脸色,复又悄然跪下,言辞恳切:“微臣感念殿下隆恩,愿为殿下效劳,万死不辞。”
他的身份只能由太子保密。这个t把柄也只有被太子捏在手里,她才会对自己多几分信任。
他略有几分激动,方才的提心吊胆在想通後瞬间化作满腔热忱。
实在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样快。
晏朝却不置可否,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暂且不急。你尚需要历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心放在本职工作是正事。”
崔文藻顿时意识到,恐自己过于殷勤,惹得殿下防备。他连忙应是,郑重回道:“微臣谨记殿下训令。”
离开崔宅时外头起了风,晏朝拢一拢披风,回头望向阶前毕恭毕敬正欲相送的崔文藻,微一点头:“编修留步罢。”
未待他应话,又道:“论亲疏,该唤你一声表兄。”
崔文藻深深一揖,只道不敢。
。
文华殿东厢房,依循东宫讲读常仪,今日当由阁臣杨仞为太子讲学。而距东厢房不远处的後殿,是皇帝特意辟出来给长乐郡王的,一应规制相较于太子要简单得多,但皆由皇帝精挑细选。
晏斐才被师傅们放出来歇一会儿,却径直跑到东厢房,扒着窗户偷偷向内望。谁料眼睛才探进去,便撞见晏朝恰好扫过来的目光。
上头先生正讲得入迷。
他小脸一白,连忙捂着嘴不敢出声。却见晏朝并未理会自己,似是任由他胡闹。于是松了口气,站在窗外也不打算离开,好奇地听着。
“……西山先生对此心传前八字衍义,臣已解释清楚,不知殿下领悟如何?①”
晏斐听见先生恰好提问,下意识心头一揪,神色紧张地望了眼晏朝,见她仍是一副沉稳模样,不禁又满怀期待。
晏朝细细一思,从容起身,行过师礼,方才答道:“回先生,西山先生以私欲和义理分辨人心与道心。私欲滋生,人心难以制驭,故而险危;义理变迁,道心不易充广,故而精微。欲避人心之危,而求道心之微,当克治持守,以酬酢万变。”
杨仞颔首:“晦庵先生云:‘觉于理者为道心,觉于欲者为人心,心不可有须臾之不正,心不正则德有所未明。’真西山与其一脉相承,更有言人欲即为人心,天理即为道心,克去己私复还天理,便是仁。”
“学生有一处不明。”
“请讲。”杨仞将书卷放下,正色待听。
“朱丶真二家求索人心之道与道心之道,强调人心需灭,道心长存,然人心之‘人’一字何解?于王侯将相,市井百姓而言,声色臭味之欲,不过人之常情,恐实难尽皆摒弃,难道也以圣人之道约束他们吗?”
杨仞捋须摇头:“臣与殿下所讲此篇,乃帝王为学之本。于君王而言,人心即为仁德之心。臣先前讲过,心者,人君之本也,君心正则国治,是所谓君者,国之隆也。至于臣民,臣工致忠而公,庶民课农生息,各处其位,各行其道。自然,其中不乏求道者,臣民知礼明义固然可喜,然天下求道者熙熙攘攘,治心者几人,乱心者又几人?君王垂拱而治,以圣人之道约束己身,方能为天下典范。”
太子若有所思,沉吟应声:“学生明白。”
杨仞续道:“其上所行十分,其下未必能效法八分,更不必说其上愈松懈,则下愈怠惰,而後逐渐由寡及衆,以成风尚。所谓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此理并不与中庸之道相悖,只因暗夜执炬,孤光难明。”
暗夜执炬,孤光难明③。
晏朝听罢,炯炯目光地望着杨仞。她缄默无言,天地无言,耳边唯有细风响过,习习作声。一呼一吸间,是某年城墙外的灯火阑珊,是蜿蜒古道旁的草木葳蕤。
心间有些灼热喷薄欲发。她转头,苍白的天际淡淡洇染一层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