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蜀道之难(二)“像是东宫里的一个内……
夏日昼长,下半晌天气阴下来,至傍晚又断断续续下了场雨,暮色便比平常暗得早些。
沈微回沈宅晚了半个多时辰,还淋了场雨,狼狈不堪才踏进门,便有小厮来传话说老太太要见他。于是只得连忙更了衣,先去西院请安。
沈老太太这几日心思突然重起来,尤其今日整个下半晌都郁郁不乐,连饭也吃不下。这会儿身边伺候的人都被撵了出去,只叫在门外站着,屋内独留老太太一个人,空对着一桌子饭菜,满面愁容。
沈微进门见这样的景象,顿时一惊,忙问:“祖母,发生什麽事了?”
沈微大为震骇:“祖母这话从何说起?您莫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沈家还有父亲和我呢,不会有事的,那都是危言耸听。”
他上前欲为老太太倒杯水,老太太却陡然抓住他的手臂,含泪低声:“你不必宽慰我,你父亲那些事我都知道了。现在朝廷里的官员都在弹劾他,对不对?探赜,你父亲的为人,这麽些年我都看在眼里的,他……”
沈微掩下神色,沉稳道:“祖母,朝堂风波向来如此,尚未有定局呢,一切且等父亲回来再说。您先放宽心,忧思劳神。”
沈老太太深深喘着气,望一眼桌上的山珍海味,两眼空惘,摇着头:“你父亲常年不在京城,却对家中关怀备至,你瞧这座宅子,瞧他给我送的那些东西。我知道他的孝心,可这未免太奢靡了。还有你的仕途,你觉着以你的资历,真的就能在东宫属官站稳脚跟吗?你的几个叔伯和堂表兄弟,你父亲也都替他们拉扯打算。沈家兴旺,我自然高兴,只怕你父亲得意忘形,得罪了太多的人。这几年的景况,莫说外头的人眼热,连我都心虚得紧。我老了,不知道什麽时候就进了黄土,可你们都还年轻呐……”
沈微想起来自己在东宫的这些年,又想起今日太子的话,背上不觉又起了一层冷汗,他张了张嘴,只说:“祖母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您必能长命百岁。孙儿一定争气,也会好好劝父亲的。”
沈老太太爱怜地看着孙儿,轻叹一声:“可怜我的好孙儿,好不容易说了门亲事,怎麽就稀里糊涂的给丢了!眼看你也不小了,家室未立,叫我怎麽放得下心……”
她想起来孙儿现在仍是孤身一人,不免惆怅。那件喜事,她盼了许久的。
原本已经定在去年秋成婚,六礼也过了三礼,眼看着一切顺利,却不料半路突然出了岔子。
彼时朝廷正因夏税数额有异而问责有司官员,其中牵涉繁复,加之皇帝搬离大内少理政务,一时间朝野上下乱成一团,攻讦成风。
张家人也被牵扯在内,张继之兄以私交外官受到指劾,下狱论罪,虽未曾累及族人,但对张家到底损伤不小。巧的是,弹劾之人出自沈家,且正是沈微的一个堂叔。
这样一来,两家的婚事就有些尴尬。张继由此已经对沈微産生了不满,兼之其妹也十分抗拒嫁给沈微,遂取消了两家婚约。
沈微一开始并不是很在乎娶妻成家,只是不愿拂了长辈们的期望。而後隐约听见什麽闲言碎语,说沈丶张两家联姻,与太子一党有着什麽利益关联,他自是不信太子会算计他,但到底心下不大自在,一想起这门亲就莫名别扭。
所以後来退婚,他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祖母,这事儿您别着急,姻缘还是得讲求缘分,孙儿还年轻,日後再议也不迟。”
他囫囵搪塞过去,又吩咐下人先将冷饭撤下去,心里头装着的却已经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了。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外察大计,地方官吏皆要接受朝廷考察。且按祖制,在大计中罢黜的官员将永不叙用。这个关节上,父亲要是出了事,後果可就严重得多,无怪太子那般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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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东华门内一片喧嚷,闹若衢肆,循着人流西望,竟瞧不见尽头。而其间往来的宫人早已习以为常,正兴致勃勃地进行着买卖。
此正谓内市,其兴起之由,是宫中例令贱役需于每月初四丶十四丶廿四三日运粪t秽出宫丢弃,每至此时则各门开啓,宫人因此有了交易器物的机会。
後渐成内宫习例,这三日索性设场博易。又因内府二十四监及各宫宫眷大多参与其中,内市范围逐渐扩大,竟自东华门内御马监始,曼延至西海子一带。
今天正逢十四,是内市开市的日子。宫人们各自铺摊陈物,交谈起来也算和气,虽偶尔发生些口角,却并无大碍。
一名体态较胖的中年内监大摇大摆地闲逛过市,边砸着嘴边摇头。突然瞧见了个什麽金闪闪的东西,不由凑脸上去,正待细看,却不想对方将金子收了回去。
“哟,这不是东宫的典膳郎麽?才几天,就不认得我老兄啦!”
胖内监这才注意到眼前人,哎哟一笑:“我怎麽敢忘宋佥书,怪我眼小没瞧见您!”
宋佥书自然不恼,复张开手掌,原是个做工极其精巧的金圈儿。说是项圈嫌小,说是手镯又觉大了。通体以金为皮,六段象牙为骨,象牙分段处雕錾牡丹和福字花纹。最妙的是整体设计,细看之下圈体为龙身,至半现龙头,首尾开口作龙珠,竟是二龙戏珠的纹样。圈下另又坠了一枚虎头金锁。
“嗐,不是万岁爷用的,可的确是万岁爷赏的东西。”宋佥书掩着嘴,笑了一笑:“陛下身边新养了只猫主子名叫金虎,就命银作局打了个金项圈给金虎戴……”
宋佥书的话说了一半,却突然咳了一声,扯着典膳郎往边上走,避开热闹,才压低声音,换了件事:“……这几次都多亏了你,要不是有你报信,我和掌印可都性命难保了。”
典膳丞转过神,後怕似的拍拍胸:“胡掌印和宋佥书你都待我有大恩,我也只能做些微末报答了。我是真没想到,太子居然能查到小卜身上,好在那老匠人和小卜都死了,东宫也没什麽别的动静,依我看,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
“唉唉唉让一让丶让一让!挤不过去啦!”突然身後一阵喧闹声打断了两人。
不远处好几人挤成一团,宋佥书索性将话题换回去:“……话说啊,有天金虎在陛下面前摇头晃脑直叫唤,但陛下把项圈一卸,它倒安静了。哎呦我当时在场,吓得心扑通跳,只怕陛下怪罪我们做出来的东西不好,可天威难测,陛下当时正高兴,竟直接把东西赏给了我……”
待人群散去,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你是典膳郎,东宫膳食都归你管,最近没出什麽岔子吧?”
典膳郎眉心立骤:“没被发现什麽。只是近来东宫的大太监梁禄总找我这边的麻烦,抓了好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小火者。但日常膳食茶饮如常照旧,想来只是私人恩怨,没什麽大问题,不会妨碍胡掌印的大计。”
宋佥书面色微微凝重,点头道:“我知道了。”
典膳郎仰着脸冷哼一声,遂也负手离去。
买卖出现这样的状况再正常不过,周围只有两三人看了他们一眼,但旋即移开了。
典膳郎心里藏着事儿,回去时一路心不在焉,冷不防和人撞了个满怀,擡头一看,竟是梁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