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告退後,皇帝就传召了後宫的谢贵妃和九皇子。
後又传谕昭阳宫孙妃和长乐郡王丶信王妃和信王世子,以及在京的几位公主携儿女明日进宫面圣。显而易见,皇帝更偏爱孙辈们,这回难得享受一次天伦之乐。
晏朝并不关注这些,她只觉得天气仿佛又冷了些,算算日子,还有两日是霜降。她记得清楚,沈家最终的处决刑期即在此日。
时至暮秋,肃杀之气渐渐不似初时凌厉,不动声色地卷入西风,日渐消沉在寂寥与苍白里。下晌的天色暗沉沉的,风刮得凄厉急切,像是要下雨的光景。
多刑之季,牢狱较往常更为幽森苦寒。死囚们眼见人越来越少,也都知道捱不过这个冬天了,绝望地活着便尤为煎熬。
一层层门打开,越往深处走,连哭求声都消失不闻。狱卒送了饭,过一刻钟再回来收碗筷,仍然是有人吃了,有人没吃。
沈微已经习惯了凉的馊的,骤然换了这顿好饭,他有些意外,但心下隐隐有了猜测。他往狱卒离去的方向望去,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不知父亲眼下如何?
少顷,又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开锁声。沈微蜷缩在角落,见有人朝他走来,才迟钝地揉一揉眼,再三辨认,只依稀感觉像是宫里的人。
是她吗?
沈微费力地挪起一点身子,身上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张开嘴,试探着:“殿下?”
兰怀恩嘲讽一啧,也不嫌地上脏,倚着门就那麽坐下去。乜眼瞧他:“都半死不活了,还敢惦记着东宫呢?”
沈微没想到是他,但他已没有心力再去挣扎,冷淡地把头一偏,默默地想:她果然不会来了。
“她当然不会来这种地方。”兰怀恩也这麽说,脚尖百无聊赖地拈着一根枯草杆,口中淡漠宣判:“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哦。”
“这段时间忙得很,拖延时间,才叫你们多活了一个月。”兰怀恩自觉这句解释多馀而无用。
“哦。”
“沈老太太比你们早走一步,就在太子殿下审过你三日後。”
“哦。”沈微并不意外,时至今日,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兰怀恩觉得无趣极了,敞开腿脚,随口扯一句:“我今日是奉东宫之命,前来见你。”
终于见沈微擡了头。那懵懂而惊讶的一眼,真是令人无比怜惜。也足够讽刺。
“判流放的沈家人,殿下会暗中关照。”兰怀恩编谎张口就来,左右如今也无人查证。至于沈家人的安置,太子当然没对他说过,但猜也猜得到。
沈微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殿下仁厚。”
突如其来的质问令沈微又惊又愣,一双眼瞪大了就酸疼干涩,竟不受控制地挤出泪。他其实并没有想哭。
“什麽都没有。我不是有意的……”
“可你对她心存爱慕,不是麽?”
沈微立时浑身一颤,勉强争辩:“你一个太监,休要胡说,坏了殿下的名声!”
“啧。同为男人,你以为你那点心思我看不出来吗?你也没必要狡辩,因为你已经不可能再站到她身边,你根本就不配爱慕她,更不配叫她为难。”
兰怀恩望着他,想起来许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沈岳任都察院二品都御史,提督各道。沈微才进刑部,平平无奇一介主事。
其时兰怀恩地位未稳,一着不慎被揪住错处,沈岳以都察院的名义把他捅出来,并把机会留给了初出茅庐的儿子,沈微借此露了头角。
那六十大杖险些要了他的命。彼时沈微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地监杖,还在自己的垫脚石面前,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正深思恍然之际,忽觉衣袍一动,垂眼瞧见沈微不知何时爬了过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袍角。
“我固然配不上她。但兰怀恩你一个奸宦,休想蒙蔽殿下!”
兰怀恩懒洋洋地坐着,看他艰难地扑上来,才捏住他的手腕:“蒙蔽?你不是了解她麽,怎麽就断定她对我一无所知呢?”
“噢,你是正人君子。这些年你踏踏实实跟在她身边,你心知你与她没有结果,所以不敢对她表明情愫,只有固执地跟着她。你自以为能为她排忧解难,你不怕丢掉仕途,甚至敢为她不惧生死,你潇洒不羁你玉树临风到头来依旧一塌糊涂!你自以为是无知天真,其实你什麽都做不了。”
兰怀恩将他一把甩开,蹲下身,压低声音说:“我们都太清楚她身处那样的地位最需要什麽,若她最艰难的那一天到来,我能逼宫助她登位,你呢?你能自保麽?”
“这世上不只有你爱慕她。可你输了。”
兰怀恩站起身,回头时突然莫名生了点怜悯之心,对着奄奄一息的沈微,似是轻叹:“你的心,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将近午时,京城上空一片乌云聚拢,墨色绵延盘亘,遍布天际,隐有风雨大作之势。西安门外四牌楼下一衆百姓围观,刑场阵势严整,囚犯已被缚上刑台,刽子手肃立待命。
“罪犯沈岳,验明正身。”
“罪犯沈微,验明正身。”
……
台下顿时噤声,全场肃静。
“行刑!”监斩官令签离手,人头落地。
天上响了一声闷雷,狂风从云层里挤出来,卷携着突如其来的暴雨,豆大的雨滴如利箭般射下来,不过片时即将刑场的血腥味冲散开来,刺眼的红很快冲淡,百姓们也都各自迅速离开。
所有人散去以後,仿佛什麽都没发生过。
兰怀恩的关注点本就不在刑台上,他摆脱了手下人,待一结束就拿了伞冲进人群里,果然精准捕捉到她的身影。她戴了斗笠,身上还是湿了半边。
他跟上去,替她撑伞,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