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她。时而卑微,时而强硬,时而恭顺,时而固执。直挺挺立在那里的一个人,像太子,像臣子,偏偏不像儿子。
不过,他好像习惯了一点。冠冕堂皇的话,他不一定听,但是她一定得说到。
“太子最近如何?朕听陈修说,你白日里精神不佳。”
她轻怔,旋即恭声道:“谢父皇记挂,儿臣一切都好,日後定仔细听讲,不叫先生费心。”
精神不佳,她似乎也难解释,仅是偶尔而已。陈修细心,问了她几次,但冯京墨只一直坚持说她是劳心所致。可目下对着皇帝,自是不能这麽回话。
皇帝倒是没再出言责怪。轻轻“唔”了一声,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不远处的两人:“都退下罢,有什麽事明早再说。兰怀恩若回来……”
话才至一半,外头忽然有宦官进来禀报:“陛下,兰公公回宫求见。”
殿中原本轻松和缓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皇帝手里攥着围帐,面上不耐之色愈浓;计维贤擡起头,虽竭力稳住情绪,可脸上紧绷着的神色却掩不住;晏朝不知他情况如何,又发觉时间早乱了,心底倒多了份担忧;唯有邱淙,神态自若,眼中竟还露出些许期待。
皇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了句“叫他进来。”
他是了解兰怀恩性子的,今晚事情若不说出来,明早兰怀恩就能给他搞出来更麻烦的事儿。
随後是兰怀恩阔步走进来,因才下马,颇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他进了殿,看到衆人,行完礼,按着惯例先请了罪,啰嗦一堆,眼看着皇帝要开口,才将话锋一转,进入正题。
“陛下,成安果然在宫外,臣找着人了。”他说完,刻意顿了一顿。
目光一瞥,果见计维贤脸色骤变。
“臣在信王府……”
他刚起了个头,计维贤迫不及待地截过他:“兰怀恩!信王府岂容你撒泼?你胆敢闯亲王府邸……”
皇帝脸上勃然变色,凌厉的目光顿时往兰怀恩身上一扫。
兰怀恩倒不惧,转身面对着计维贤,正巧避过皇帝的眼神,看着计维贤讥诮一嗤:“计公公怎麽知道我要闯信王府?”
“你……”计维贤还要开口,话到嘴边忽然语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闭了嘴,心里一慌。
兰怀恩继续回:“陛下,臣胆子再大也不敢冒犯信王殿下……臣是在信王府门前那颗大柳树上发现成安的。也不知成安的叔父是不是巢里的那只喜鹊,臣抓到他时,他被喜鹊啄得浑身是伤……”
皇帝皱眉:“你好好回话,怎麽是信王?”
计维贤脸色苍白,心底凉了大片。大半辈子的机智在此时竟已无半分用处,给他报信说成安已经死了的人,可是他极为信任的人。此刻能想到的,要麽是那人背叛,要麽就是兰怀恩故意设计……然而已无济于事。
“臣也不知道,”兰怀恩这麽回了一句,看了看计维贤,又说,“陛下,成安身上多处受重伤,臣便叫人去查了一下,发现要杀他灭口的,是计秉笔的人。”
“兰怀恩,你休要血口喷人!”
计维贤竭力稳住心绪,可那张脸已经由煞白到发青。他老了,到底不如年轻时能撑得住,情绪一激动就浑身发冷。
“但那些人已经死无对证。”兰怀恩抿唇,说道。
计维贤不管不顾地抓住时机:“是栽赃陷害,成安跟着奴婢数十年,奴婢将他当儿子一样教养,怎麽会害他……”
“那还就得要成安来问问计秉笔,他做牛做马孝顺了大半辈子的恩主,怎麽就一心要他t死?你放心,他叔父我已经替他安顿好了,至于还有些别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听他实话实说,当然,招待的茶可不能是掺了毒的。”
他话中锋芒尽显,直逼得计维贤心口堵闷,冷汗频出。
不过这话是说给皇帝听的,虽看似轻松玩笑,其中曲折已表露无遗,稍一思索便听得出深意。
皇帝平生最恨有人背叛,尤其是身边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恰巧此时他心情非常不好。
晏朝默不作声地转身,将一旁烛台上的灯火挑亮。
她动作轻缓,但像是无意间出的差错,殿中的光暗了一瞬,才重新明亮起来。
皇帝的目光也跟着沉沉,看到计维贤惶恐的脸,便知兰怀恩所言不虚。他挪了挪身子,语气终于冷厉起来。
“计维贤欺君,斩。”
刚放下烛剪,收手敛袖的太子,转身时,身形微顿了一下,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