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楔子
即便时隔三十多年,每当驱车穿越长达三公里的猛虎岭隧道,王永强总会想起在这座山头经历的那个惊魂的傍晚。那具破碎的尸体,以及泥地里的巨大脚印,至今仍时常在深夜猛不丁地闯入他的梦境。1984年立冬,兴吉市林海县白桦镇。早晨下过一场冷雨,气温骤降至接近零摄氏度。到了中午,迟迟没有出太阳,天空灰蒙蒙的,山林间弥漫着一团薄薄的雾气。那时候,王永强正步履轻快地走在猛虎岭的山路上,头戴一顶毡帽,身披羊皮大袄,右手拎的布袋里装着一只宰好的老母鸡,三斤猪大骨,还有两套全棉的婴儿衣服。那一年,二十五岁的他在省城龙江市郊外的煤矿産区做工,一整年窝在潮湿昏暗的矿井中,没日没夜地干体力活。尽管辛苦,收入远比务农高得多。只有等到过年,才有短短半个月的假期回乡探亲。农历新年,刚过门不久的媳妇顺利怀上身孕。转眼九个月过去,就快到临盆的日子。收到从家里寄来矿上的挂号信,他便匆匆踏上晚班的绿皮火车。经过几乎一天一夜的旅程,他在市里的火车站下了车,在候车室干坐到天亮,再换乘大巴,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颠簸,到达白桦镇已过了正午时分。王永强家住王家屯,是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头不过三四十户人家。王家屯虽隶属于白桦镇,却与镇中心相隔一座三四百米高的山头。传言几十年前曾有人亲眼见到东北虎在山里出没,因而它才被冠以“猛虎岭”的名号。在九十年代隧道通车以前,往来王家屯和白桦镇的唯一方式是徒步翻过这座猛虎岭,约莫要花去小半天功夫。一连吃下两块油盐烧饼填饱肚子,王永强抹了抹嘴巴,便大步踏上山路,如此就能赶在天黑前到家。山里的风呼呼地刮着,令人陡然生寒。由于走得匆忙,他把围巾落在了矿上,只得竖起皮袄的领子,抵御钻进脖子的寒风。往年的这个时节早该下雪了吧。报纸上说,今年夏天的高温创下二十年以来的记录,冷空气也同样来得晚。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大热之年必有大寒,即将来临的冬天怕是格外寒冷。眼前不禁浮现出屋外大雪纷飞,一大…
即便时隔三十多年,每当驱车穿越长达三公里的猛虎岭隧道,王永强总会想起在这座山头经历的那个惊魂的傍晚。那具破碎的尸体,以及泥地里的巨大脚印,至今仍时常在深夜猛不丁地闯入他的梦境。
1984年立冬,兴吉市林海县白桦镇。
早晨下过一场冷雨,气温骤降至接近零摄氏度。到了中午,迟迟没有出太阳,天空灰蒙蒙的,山林间弥漫着一团薄薄的雾气。
那时候,王永强正步履轻快地走在猛虎岭的山路上,头戴一顶毡帽,身披羊皮大袄,右手拎的布袋里装着一只宰好的老母鸡,三斤猪大骨,还有两套全棉的婴儿衣服。
那一年,二十五岁的他在省城龙江市郊外的煤矿産区做工,一整年窝在潮湿昏暗的矿井中,没日没夜地干体力活。尽管辛苦,收入远比务农高得多。只有等到过年,才有短短半个月的假期回乡探亲。
农历新年,刚过门不久的媳妇顺利怀上身孕。转眼九个月过去,就快到临盆的日子。收到从家里寄来矿上的挂号信,他便匆匆踏上晚班的绿皮火车。
经过几乎一天一夜的旅程,他在市里的火车站下了车,在候车室干坐到天亮,再换乘大巴,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颠簸,到达白桦镇已过了正午时分。
王永强家住王家屯,是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头不过三四十户人家。王家屯虽隶属于白桦镇,却与镇中心相隔一座三四百米高的山头。传言几十年前曾有人亲眼见到东北虎在山里出没,因而它才被冠以“猛虎岭”的名号。
在九十年代隧道通车以前,往来王家屯和白桦镇的唯一方式是徒步翻过这座猛虎岭,约莫要花去小半天功夫。一连吃下两块油盐烧饼填饱肚子,王永强抹了抹嘴巴,便大步踏上山路,如此就能赶在天黑前到家。
山里的风呼呼地刮着,令人陡然生寒。由于走得匆忙,他把围巾落在了矿上,只得竖起皮袄的领子,抵御钻进脖子的寒风。
往年的这个时节早该下雪了吧。报纸上说,今年夏天的高温创下二十年以来的记录,冷空气也同样来得晚。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大热之年必有大寒,即将来临的冬天怕是格外寒冷。
眼前不禁浮现出屋外大雪纷飞,一大家子人聚在炕上猫冬的景象。等到家里添了人丁,可有的好忙活了。想到这里,心里不觉暖暖的。
这天,猛虎岭上热闹得超乎寻常。上山途中,王永强接连碰见好几拨三五成群的青壮年,扯着嗓门呼喊什麽人的名字。人声混在风声中,听得不甚清楚。他没有放在心上,只顾埋头赶路,直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唤了一声“强哥”。
“啊,是扁头啊。”王永强擡起头,迎面瞧见和自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堂弟。
堂弟的大名叫做王海涛。家里的老人认为头扁的孩子有福气,让他自打出生起就坚持仰面睡觉。因此,他的後脑几乎像被刀削过一样平整。
“动作可真快,本以为强哥要到明天才能到家呢。”
“连夜赶火车,一刻都没敢耽搁呀。家里咋样了?”
“嫂子好得很呢。大妈逢人就说,嫂子的肚子是尖的,保准是个男孩。恭喜啦强哥,过几天就等着抱儿子吧!”
“咱不挑。现在讲究男女平等。”
话虽这麽说,王永强还是美滋滋地笑了。毕竟自己是家里的独子,他打心眼里希望媳妇能为他生个大胖小子。“对了,你上山来干啥?”他随口一问。
“当然是找人了。强哥还不知道吧,”王海涛把嘴巴凑过来,低声说道,“镇上有两个人找不着了。”
“找不着了?好好的大活人咋会找不着?”
“就是失踪了。还是镇长亲自带他儿子去派出所报的案。”
“镇长的儿子啊。叫金……金啥来着?”
“金大为。”
“哦,是这个名字。那个不着调的小崽子。”王永强皱了皱鼻子。
金大为时年不到二十岁,仗着有个当镇长的父亲,整日游手好闲,胡作非为,在镇上是个无人不厌的浪荡子。有传言说,他们家族本是道光皇帝的後裔,清朝灭亡後,才将满姓的爱新觉罗改成了汉姓的金。
“镇长说,他儿子,还有赵骏——摊上这俩瘪犊子准没好事——三天前和另外两个小夥儿来这山里挖野参,天黑以後各自走散了。那俩小夥儿到目前还下落不明。”
“赵骏?这名字好像还从来没听过。”
“可别提了,和那金大为一个德性。”王海涛啧了一声,“听说前阵子偷摸女孩子屁股蛋儿,被抓了现形,差点被学校开除。还是金大为靠镇长的关系才帮他摆平的。”
王永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王八蛋!”
“话说回来,失踪的两个人里面还有个咱们屯里的小夥儿呢。”
“谁啊?”
“王弘毅。知道他不?我也是才听说,他算是咱家的远房亲戚。往前追溯四代,也就是咱们爷爷的爷爷,和他爷爷的爷爷还是亲兄弟呢。”
“他呀,我认识,挺地道的小孩。咋会跟那帮街溜子厮混在一块儿?”
“唉,不清楚。都三天过去了,家里都快急疯了。怕是凶多吉少……”王海涛痛惜地摇摇头,连声叹道,“真惨呐,他爹好多年前就没了,他可是家里唯一的男丁……”
远远眺望四周那一片漫无边际的山林,王永强不禁感到一阵战栗。他叹息一声,拍了拍小兄弟的肩膀,叮嘱对方注意安全,便继续赶路。
他一边往山顶走,一边挂念着那两个生死未卜的年轻人。为什麽好端端地非要往山里跑?
据王家屯的老人说,屯里王姓一族的先祖原本是山东的教书先生,光绪年间因黄河下游连年洪灾,带着一家老小逃难到关外,越过猛虎岭,在此开荒,落地生根。过去一百年来,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沿着先祖开辟的路线上山下山,从没出过岔子。
该不会是撞见老虎了吧?王永强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样的猜测。
自从记事起,大人们就反复关照,上猛虎岭只准沿着大路走,不准往山里头乱跑,否则就会葬身虎口。可这麽些年来,还从没有谁亲眼见过老虎。爷爷倒是提起过,年轻时曾在山里看到过一头体型彪壮的黑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所幸那黑熊离得远,才没有被盯上。
翻过山顶,时间已近下午三点。北麓的下山路上,王永强遇到不少王家屯的熟人。屯里大半男丁都被动员上山找人。大家一见到他,纷纷上前道喜,又不免停下来寒暄几句。走到半山腰处,天快要黑了。还剩最後一小时的路程。
他避开大路上的搜救队,走入林中小解。风渐渐停了,四周一片寂静。
这时候,馀光隐约察觉到了什麽——脚边的黄色落叶上,沾着几滴不自然的红色。此前虽下过一场雨,叶面上的痕迹还没有完全被雨水冲去。
王永强俯下身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是血。前方还有更多沾血的树叶,零零散散不成直线,似是被风吹到此处。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壮起胆子,沿着血迹,独自向密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