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青簪在太极殿和皇帝用了晚膳才回了照水殿,行在路上的时候月亮早早升起,一弯浅白的小牙,像会跟着人走似的,都说时节越晚月升得越早,冬日当真已来临了。
娉婷还以为她会在太极殿过宿,在宫门口见到人回来,忙转身去殿里让人将炭火烧得更旺实些,这才重新迎了出去:“主子怎么回来了?”
青簪脱下狐裘:“陛下要和大臣们议事,我在不方便。”
冬至祭祀即将提上日程,筹备之事马不停蹄。今岁又逢大公主出生,祭祀之后兴许还有大赦,不过该处斩的通常都在秋后问斩了,也等不到冬至的大赦。
娉婷帮她把狐裘挂上髹朱的衣桁,嘴里却是止不住的担心:“入了夜,道上的霜又滑又浓,主子即便要回避,去偏殿歇着也就是了,何必这样辛苦地赶回来?”
青簪往里间走去:“杨嫔人都还没醒,我伴驾也不好。”
豆蔻想要跟进去侍奉,琐莺也才在乘鸾宫里溜达了一圈回来,见着青簪,正要来同人说话,青簪却是一进去就利索地把门一关,把所有人都隔在了外头。
背抵在合住的门隙上,心砰砰地直跳。
她从袖囊里取出陈少陵给她的信封。两人在太极殿前的墀台上擦肩而过,陈少陵偷偷塞给她的。她只打开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敢细看了。
如今无人处,才敢慎重缓慢地将里头的东西展开——
一张女子小像,素钗简衣,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气态更柔和温婉,眉毛则更细更弯些,眼睛也比她细巧,像是柳叶眼,眼尾还有一颗小痣,栩栩如生。
模糊着思念了十五年的脸突然有了具体而清晰的五官。
青簪忍泪含笑地把这张小像捂在襟前,心里千回百转,眼中水雾晃荡。恍惚间那画上的人活了过来,捧着她的脸道:“别哭,娘亲总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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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议完事已临近宵禁,其他大臣都紧着步子离开,就连皇帝也似乎有事要去办。唯独陈少陵去而复返,叫住躬着腰收拾案上茶具的冬儿:“冬儿姑娘,仿佛有一阵不见你。”
冬儿被唬了一跳,转头见到门边的状元爷,这才端起螺钿托盘走近,受宠若惊地笑道:“上回不还见过么。今儿状元爷一直瞧奴婢,奴婢还奇怪呢!”
陈少陵温文笑道:“是更早之前。”
上次进宫时虽然也是冬儿侍奉茶水,但皇帝一直在殿内,愣是没找到说话的机会。
冬儿恍然明白过来:“噢,九月十月那会儿我差事没当好,被罚了。这事您可别往外说,好歹给奴婢留些脸面!”
实则是一时嘴快,才想起这事上头吩咐过不许声扬出去,尤其是不能给盈主子知道,这才这么找补了一句。
陈少陵只当是姑娘家脸皮薄,也没在这上头多问,浅浅一揖:“在下一定谨记。”
他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启齿道:“今次是想请姑娘帮忙道一声谢。此前在下曾经麻烦御前的另一位姑娘帮着寻一样失物,回去时才发现竟是落在了马车上。这阵子也没见她,她说过是你的徒弟。”
冬儿没带过几个徒弟,太极殿人员流动极少,心里便生出不好的预感,有些不敢确认道:“你是说……云容?”
又想到状元郎既然这般描述,定是不知晓那宫人名姓之故,便急急拿一只手比划了两下:“是不是与我一般高,穿着初阶御前宫人的服饰,梳着对双鬟,浓眉大眼的,圆脸盘子,说话极轻软灵巧。”
陈少陵回忆道:“确是如此。”
冬儿将人拉到了殿外的廊角,“那便是云容没错。”
说到这里,心已经沉了下去,自己就是因为多管闲事才挨了一顿板子,足足一月才能下床,冬儿有些犹豫。可转念再想,云容这条命只能仰赖自己了,错过这次机会就是一辈子的悔恨,左右现在陛下和徐大监都不在!
她哀声道:“陈大人,云容被派去了温泉行宫里,她……怕是不大好!奴婢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没!”
温泉行宫是离宫里最远的一处行宫,并不在上京城里,因而主子们去的也少,今年看着日子到现在都没动静,想来是不会组织去了。冬儿手筋脚筋都断了,又不能说话,这么一个废人扔进行宫,宫里的人鞭长莫及,其实冬儿已经不抱多大希望。
陈少陵得知情况后心中亦觉惊骇,这几个月跟着皇帝做事,皇帝的行事作风他也早已摸透,死在皇帝手下的多是死的有价值的人物,或是奸恶佞臣,或为杀鸡儆猴,但皇帝绝不是暴虐滥刑之人,为何要对一个宫女如此残虐?难道云容是什么叛国细作之流?
可出事那日,还偏偏是他请她帮忙的那一天……
冬儿看着面前沉思不已的男子:“奴婢没法子出宫,恳请陈大人若有机会,至少为云容收尸吧!”
*
照水殿的灯一盏盏的熄下去,只在正殿的廊下留了两盏大灯,方便守夜之人视物。小太监正抱臂靠在门上打着盹,鞋子底里垫了好些苍耳也不管用,忽听见遥远的宫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徐得鹿看着被关在乘鸾宫大门外的皇帝,心想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新鲜了!他小心堆笑道:“奴才已让人去找司闱取钥匙了。”
好在是没用上司闱,值夜的小太监耳朵尖,没让皇帝在风露里等太久。
被叫起来的宫人们手脚俱轻,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却也成了噼里啪啦、絮絮聒聒。唯有重重门内,被皇帝吩咐绝不准打扰的女子仍陷在寝梦里。
皇帝见今日她难得睡得沉,本只想合衣在旁边睡上两个时辰。卧下时却惊见昏灯摇摇的黄晕里,那唯一露在被子外的半面梅腮鲜肤之上,正湿盈盈挂着泪。
旧痕干涸,新痕犹泛着水光,斑驳的、苍白的。
“娘亲大仇得报,已经不恨了,可以去天上享福了。莫哭了,好孩子,好孩子。”青簪做了个天大的美梦,梦里娘亲不厌其烦地在哄她,她哭得越狠,娘亲就说得越多,简直是再温柔熨帖也没有的天籁之音。
忽而耳边的气息却粗哑起来。
青簪觉得奇怪,探出条光溜溜的胳膊去搂娘亲,那气息就越发酥酥痒痒地钻进她脖子里。
她醒了。
醒之前,糊里糊涂地脱口轻呐了一声:“娘?”
而后就扑眨着眼,对上了帝王孤俊又深沉的眉眼。
咫尺近处,萧放与她脸挨着脸,面色顿时一黑:“乱叫什么。”
青簪哪知道床上竟多了个人,这才清醒了些:“陛下今夜怎么过来了?”
萧放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是今夜他不该来一样。
想到湖莹阁里的母女,他明白了几分,抿唇一笑:“旁人若存不平,就都算在朕头上,是朕薄情寡恩,厚此薄彼,色欲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