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池馀没立刻接话,只是又低下头,用一种近乎研究的丶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那张贺卡。画的这是什麽鬼?那个头发炸毛丶表情凶恶的火柴人是他?他有那麽丑?还有这蛋糕,确定吃了不会食物中毒?
他脸上那种毫不掩饰的丶赤裸裸的“嫌弃”和审视,似乎彻底击垮了吴望舒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她的小脸彻底垮了下去,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晶莹的泪花开始在眼眶里聚集丶打转,小巧的鼻尖也红了,像是下一秒就要决堤。她下意识地就要道歉,声音带着哽咽:“对丶对不起……小池哥哥……我丶我画得不好……我……”
“丑死了。”林池馀打断她一连串结结巴巴的道歉,语气硬邦邦的,给出了简单粗暴丶毫不留情的最终评价,像法官敲下了法槌。但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如同他话语表现出来的那般厌恶地将贺卡揉成一团扔进角落的垃圾桶,反而伸出手,将它拿了起来,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丶更仔细地看了看,手指甚至摩挲了一下那些凹凸不平的蜡笔痕迹,像是在进行某种极其严格的丶吹毛求疵的质量检测。
然後,他敏锐地注意到,吴望舒背在身後的另一只手里,似乎还紧紧攥着什麽东西。一个小巧的丶方方正正的丶系着红色丝带的透明塑料盒子,被她藏在了身後。
“手里拿的什麽?”他擡眼看她,目光直接落在她藏在身後的手上,单刀直入地问道,没有任何迂回。
吴望舒被他问得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懵了一下,泪珠还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她犹豫着,小脸上满是挣扎,看看林池馀那张没什麽表情但压迫感十足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藏在身後的东西,像是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她还是像献宝一样,又带着极大的勇气和视死如归般的决心,慢慢地丶极其缓慢地从身後把那个小盒子拿出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那是什麽易碎的珍宝,然後一步步地丶挪着小碎步,极其缓慢地挪进房间,一直举到他面前。
那是一块很小但显然十分精致的蛋糕,被妥帖地放在透明的塑料盒里。雪白的动物奶油被打发得细腻光滑,上面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几颗鲜红欲滴丶饱满完整的草莓,侧面还贴着可爱的巧克力饰片,看起来清新可口,和他下午在医院吃的那块廉价的植物奶油蛋糕天差地别。
“给丶给你的……”她声音依旧很小,像蚊子哼哼,带着强烈的不确定和试探,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生日……要吃蛋糕……妈妈说,吃蛋糕……会开心……”
林池馀沉默地看着那块明显是精心挑选或者甚至可能是定制的小蛋糕,又擡眸看看眼前这个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丶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的小姑娘,沉默了几秒钟。
医院里那块过于甜腻粗糙的蛋糕味道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他舌尖,外婆虚弱却无比满足的笑容再次浮现在眼前,带着温度,熨烫着他心底某个角落。现在,眼前又多了这麽一块精致小巧的丶散发着清甜奶油香气的蛋糕,和一双盛满了怯懦期待的眼睛。
他心里那点因为私人领域被莫名闯入丶隐私被窥探而升起的不自在和细微烦躁,在这份笨拙却真诚的礼物面前,悄然消散了,像水滴融入海绵,无声无息。
他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语气里带着真实的疑惑,但并没有多少往常的尖锐和攻击性,反而更像是一种单纯的探究:“你怎麽知道我生日?”他似乎很确定自己从未向她,或者向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过这个日子。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没到需要互祝生日快乐的程度,平时碰面,他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
吴望舒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老实地丶一板一眼地回答:“妈妈……妈妈提到过的……”她小声解释,试图撇清自己不是故意打听,“她前几天收拾日历的时候……说的……她说,今天是小池哥哥的生日……嗯……”
林池馀愣了一下。
周琰?她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但是口味忘了吧?他最不喜欢吃草莓味的东西了。
心里那最後一点别扭也彻底烟消云散了。他看着依旧高高举着蛋糕盒丶因为长时间举着而手臂微微发抖丶脸上忐忑不安情绪丝毫未减的吴望舒,又瞥了一眼自己手里那张丑得独一无二丶堪称“精神污染”的贺卡,沉默了一下。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持续不断地传来。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让吴望舒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块蛋糕,而是……有些别扭地丶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吴望舒光洁的额头。
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种亲昵的嗔怪。
“多事。”他嘟囔了一句,听起来像是抱怨,但语气却比刚才软化了不少,甚至掺杂了一丝极难察觉的丶微不可辨的暖意。那层冰冷的丶带刺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然後,他才仿佛施恩般,伸手接过了那个装着精致小蛋糕的盒子。他的目光落在晶莹盒子里那抹鲜亮的草莓红和纯净的奶油白上,停顿了片刻,然後才低声丶有些含糊地丶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补充了一句:
“……谢了。”
他没有看吴望舒,视线飘向窗外,侧脸线条在夕阳馀晖下显得有些柔和,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丶不易察觉的红晕。
小姑娘的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像是被点亮的灯笼,里面所有的紧张丶害怕和委屈一扫而空,被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所取代。泪花还没干,一个大大的丶无比灿烂的笑容就像太阳一样猛地在她脸上绽放开来,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一下子清脆响亮了许多,充满了雀跃:“不客气!小池哥哥,生日快乐!要开心哦!”
林池馀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依旧没看她,显得有些不自在。
吴望舒却像是完成了某项神圣使命的小天使,快乐得快要飘起来,她不敢再多待,生怕打扰他,于是小声说了句“小池哥哥再见”,便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丶几乎是蹦跳着跑出了房间,还细心地把门轻轻带上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池馀站在原地,听着门外轻快远去的脚步声,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小巧的蛋糕和那张丑得惊人的贺卡。
夕阳的金辉大片大片地从窗户洒进来,透过透明的蛋糕盒,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一丝丝甜腻的丶属于奶油的馨香和草莓的清新果香,开始悄悄弥漫开来,缓慢地丶执着地,驱散着房间里原本的冷清气息。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後才走到书桌前,将那块小蛋糕和那张丑贺卡,并排放在了桌面上,紧挨着那只绿色的青蛙娃娃小玖。
三样东西并排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却又奇异的和谐。
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依旧喧嚣,但此刻听来,却仿佛成了夏日傍晚一首热闹的背景音,不再那麽令人烦躁。
他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那一排礼物上,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