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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里的梧桐叶（第1页）

画室里的梧桐叶

秋意渐深，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大片大片地泛黄丶飘落。校园里那条通往画室的林荫道，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

林序成了画室的常客，几乎每天放学後都会在那里待到夜幕低垂。画室位于教学楼顶层最偏僻的角落，窗外正对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这里安静，空旷，带着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丶独属于他的气息。他将自己放逐于此，用画笔和线条构筑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现实的堡垒。

他不再画人像，尤其是那个人的轮廓。他的画布上充斥着扭曲的静物丶破碎的几何图形丶以及大片压抑的丶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灰色块。指导老师看着他近期风格突变丶充满挣扎感的作品，既担忧又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一种突破，最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注意休息，别太逼自己”。

林序知道自己在逼自己。他需要用高强度的绘画和学业，填满所有空闲的时间，麻痹那颗因为刻意疏离而日夜刺痛的心脏。他不敢停下来，一旦停下，陆朝阳那双带着困惑和受伤的眼睛，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眼前，还有那份锁在抽屉最深处丶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协议。

这天下午，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夕阳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将室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他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丶构图混乱的抽象画发呆，炭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

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丶富有节奏的运球声，夹杂着少年们呼喝奔跑的喧嚣。是篮球队在下面的操场训练。即使隔着好几层楼，那个极具穿透力的丶属于陆朝阳的指挥声，依然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回防！快！”

“传球！给我！”

“好球！”

林序的身体瞬间僵硬。他像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执笔的姿势，一动不动。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楼下传来的每一个声音，试图从那片嘈杂中，分辨出属于某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他能想象出陆朝阳在球场上的样子。穿着红色的队服，额头上绑着吸汗带，奔跑，跳跃，传球，投篮。汗水在阳光下闪烁，眼神专注而锐利，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那是他本该拥有的丶光芒万丈的世界。

而自己，只能躲在这高高的画室里，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隔着玻璃和距离，偷偷汲取着那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光和热。

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收缩痛。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将那些声音和影像驱赶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窗外梧桐树上几片摇摇欲坠的黄叶。其中一片最大的丶形状完美的叶子，打着旋儿，飘飘悠悠，竟然穿过半开的窗户，轻轻落在了林序摊开的速写本上。

正落在那一页空白纸张的中央。

金黄色的叶子，脉络清晰，边缘带着一点焦褐，像一枚来自秋天的丶精致的书签。

林序怔怔地看着那片突然闯入的梧桐叶。它安静地躺在洁白的纸面上，带着外面阳光和风的气息，与画室内压抑沉闷的氛围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拂开它。

他拿起炭笔，笔尖悬在叶子的上方。犹豫了片刻，他开始沿着叶子的轮廓，细细地描摹起来。他画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炭笔摩擦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画下了叶柄弯曲的弧度，画下了叶片边缘优雅的锯齿，画下了那些清晰而富有生命力的脉络。他没有做任何夸张或变形，只是忠实地丶近乎虔诚地，记录下这片叶子最原本的样子。

当最後一笔落下，一片栩栩如生的梧桐叶，出现在了速写本上。只是，它是黑色的。失去了原本温暖的金黄，只剩下炭笔赋予的丶沉郁的黑与灰。

楼下的训练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操场变得空旷而安静。夕阳沉得更低，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林序放下炭笔，看着画纸上那片黑色的梧桐叶，又看了看窗外那棵在暮色中静默伫立丶不断飘落着金黄叶片的梧桐树。

光与影，温暖与冰冷，生命与沉寂。

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矛盾又和谐的方式，共存于他的笔下的方寸之间。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画纸上那片黑色的叶子。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

然後，他拿起那片真实的丶金黄色的梧桐叶，夹进了速写本里，合上。

将这一抹偶然闯入的丶来自光之世界的秋意，连同那份无法言说的思念和痛楚，一起封存。

画室重归寂静。

只有窗外不断飘落的梧桐叶，和少年心中，那场永无止境的丶寂静的雪。

（第二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