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月初二,周月第一次带康星星去爷爷家,本来是想带康星星看爷爷的文房四宝,让爷爷教他们画大公鸡,画大虾,可爷爷看见康星星一点儿都不高兴。
从周月有记忆的时候开始,爸爸每次回爷爷家都要先吃一顿“笤帚饭”,妈妈会心疼得哭,但爸爸从来不哭,爬起来活动一番筋骨,仰头长呼一口气就笑了,“神清气爽!”
周月想爸爸应该是挺神清气爽的,要不然每年的大年初二都要雷打不动去爷爷家吃“笤帚饭”呢?吃饱了笤帚饭,饺子都吃不下了,每次去还拿好多好多东西,爸爸妈妈都拿不动,要叫几个叔叔一起拿。
那几个叔叔见了爷爷,就像老鼠见了猫,放下东西就你撞我我撞你地往门口逃,只恨门太窄,没法儿让他们一起逃出去。
可今天不一样,他们一进门,爷爷没有出来迎,没有慈祥地笑着抱起周月让她骑在爷爷脖子上看世界,他就坐在沙发上,黑色的皮革沙发威严肃穆,爷爷的脸沉着,头顶上方用木框裱起来的“弘毅”二字遒劲有力。
“跪下!”一声厉喝,犹有雷霆万钧之势。
四个人,除了周天成,其馀三个人都是一哆嗦,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就想往下跪。
再看周天成,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慢悠悠踱过去,熟门熟路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跪在客厅中央,和父亲隔着一张茶几。
周天成父亲叫周毅,人如其名,一身浩然正气,老婆死了快二十年,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膝下也只有周天成一子,怎麽都想不通,自己和妻子戎马一生,怎的生出来这麽一颗坏枣,十几岁就领着大院儿里一帮小混混游手好闲,投机倒把,一门心思捞偏门,身边的莺莺燕燕就没断过,跟割麦子似的,一茬接一茬。
碰见人家姑娘父母不是吃素的,领着闺女站他门口一骂骂一天,他这辈子,鬼子没怕过,美国人没怕过,到老了竟然窝囊到听见门口有动静就睡不着觉,要不是周天成太像亡妻,老早给他吃枪子儿以绝後患了!
“哪儿来的?”周毅今天倒没急着给周天成喂笤帚饭吃,往门口三个人的方向擡了擡下巴。
“哪儿来的,”周天成跪坐在地上呲着牙花子笑,“我生的呗。”话音未落就听到啪嚓一声脆响,一个小茶盅像飞掣的流弹一样呜呜划过空气,划过周天成的眉弓骨,砸在他身後至少一米远的墙上,碎成渣。
空气凝固了,血砸在地上的啪嗒声都听得见。
周月哭都不敢哭,就揪着妈妈的裙子抱着她的腿,仰头看妈妈,“妈妈……”
妈妈脸上干干的,一滴眼泪都没有,表情也干干的,像在发呆。
“戴燕,”周毅开口了,“带孩子进屋里去。”
戴燕有了反应,像木偶一样牵起周月的手往里屋去了,康星星像个小影子似的,无声无息跟在她们後面穿过走廊进了主卧,看见墙上的黑白照片,挂得高高的,谁都够不着,照片里的女人和周天成不说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他比月月大。”客厅里周毅正襟危坐,刚才那一下子准头不错,但到底是老了,又怒火攻心,胸口剧烈起伏,引出肺里一阵阵共鸣。
“是。”周天成脸上没了笑,血呼刺啦的。
“娶戴燕之前就有了,你为什麽娶戴燕,不娶那女的?”
周毅在一衆莺莺燕燕里最见不上戴燕,没文化,十几岁就跟男的混在一起,还没结婚就有了,肉联厂会计干不下去了,软磨硬泡着周天成给她通关系通到电力局里干个闲差,可就这个闲差她也干不好,一天到晚不是请假就是旷工,不是搓麻将就是约着人去舞厅跳迪斯科。
周天成身边那帮丫头片子里也有周毅觉得不错的,周天成二十七岁结婚,不算早,说是因为孩子,周毅也认了,他不是重男轻女的老人,死前能有月月这麽个可爱的孙女他知足了。
但他想不通,周天成这混账东西挑挑拣拣了半天,怎麽就捡了戴燕这麽个玩意儿回来。
那个皮肤黑黑的小铁蛋,看上去就老实,进来先恭恭敬敬鞠一躬,叫爷爷,长得不像周天成,一点都不像,那就是像他母亲喽?不大好看,就是遍地都是的那种普通小孩儿,但天知道老人家有多喜欢普普通通的儿媳妇,还教出来这麽有礼貌的乖孩子,总不会比戴燕更差吧?
周天成望着地上的影子,脸惨白,但这阴霾只在眼里闪了一下就过去了,又换上混不吝的痞笑,“还能为啥,我就喜欢燕子呗!非她不娶!”
“哈哈哈!”周毅气极反笑,指着周天成的鼻子笑骂:“周天成啊周天成,我当初不让你娶戴燕,你非得娶,说有月月了,那行吧,娶吧!娶了就好好过日子吧!可你呢?娶了一个外头一堆,这会儿又跟我说非她不娶?还喜欢?你配得上这俩字儿麽?”
“怎麽配不上啊爸,”周天成笑得嘴快咧到耳朵根,“她给我捅了多少篓子?在外头打这个踹那个的,真以为人家怕的是她呢?
我一个人天南海北的跑,赚来的钱她拿到牌桌上一输就输个万儿八千,破肚子生个丫头就熄火了,我说什麽了?这都不算喜欢,那怎麽着才算喜欢?”
“那你倒是给我好好过啊!”周毅再绷不住,一下子坐起来怒骂,拍得茶几哐哐响,吼声震穿了墙:“你就管不住那二两肉?就不能让我死前消停消停?让戴燕消停消停?领回来这麽个不清不楚的孩子,你让戴燕和月月以後怎麽做人?”
“出门在外跑生意,压力大,”周天成嘬着牙花子,“这事儿难免。”
“再说了,”他跪累了,无所谓地笑着坐在地上,“人是自己做的,又不是给外人看的,我这病骨头,哪天要真的巴扎嘿了,戴燕守得住财?但只要星星在,月月就不会没有家。”
周月和康星星趴在卧室的床头,贴在墙上听,也只能听个隐隐约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