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脸红成了猴屁股,一个劲儿笑着挠头,他也笑,眉眼和唇都弯成月牙,往下瞄一眼,“这是想再给我补一刀?”
“哦!”周月往下看一眼,慌忙道:“没有没有!”快步走过去把水果刀放在茶几的果盘里,这样离他更近了,她犹疑着看他一眼,坐在沙发上,低头摩挲着膝盖,再擡头时对上他心知肚明的笑容,“哥你能不能给我点儿钱?”
他不说话,就笑,笑得她心虚,低头看指甲盖周围杂草一样乱长的肉刺,还是交了底:“我妈从楼上摔下来,成植物人了,断气又没断气,醒也醒不过来,医生说得慢慢治,慢慢治……”她擡头无奈地对他笑,“就是要钱呗。”
“那是要多少呢?”他转过身,翘着二郎腿,一手搭在椅背上。
“十五万。”她脱口而出,那是她老早就盘算好的数字。
“可以。”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答应完了就再没说话,空气闷得窒息,楼上媚姐又和恩客大打出手,叫骂声,婴儿的哭嚎声不绝于耳。
周月眼睛眨巴眨巴,总觉得该她说点儿什麽,可说谢太苍白,她艰难地咽一口唾沫,补充道:“我也不是要,是借,我会慢慢……”
“这倒不用,”他打断她,低头笑一下,“我的命十五万还是值的,我是想提醒你,你母亲这种情况是无底洞,你之後……”
“就这一次!”这次是她打断他,直起身,眼睛发亮,声音也亮,“你放心,我以後一定不会缠着你的。”
她转过头,阳台里摇摇欲坠的破柜子上堆满了鞋盒,只留一小方蓝天。
晾衣杆挂满了露背舞裙,化纤面料洗了不干,重得快要坠到地上去,裙子上红红绿绿的塑料鳞片翘起来,不像美人鱼,倒像是菜场里让人开肠破肚的草鱼。
阳光被鳞片割碎了,破碎的光斑折射在墙上,像细碎的星星在她眼里摇曳。
她想起在母亲病床前说的话,笑了,“你信我,就这一次。”
男人又看了她一会儿,笑着拍一下膝盖,“行吧!我相信你是一个诚实守信的好孩子。”
说完得意地拿起桌上的东西冲她挥一挥,“疼得厉害,玩玩填字游戏,转移一下注意力。”
那是一沓子报纸,格子里蓝黑墨水的字迹潇洒俊逸,如落纸云烟。
“但有一个空一直填不出来,看见你倒有了些灵感,”他摘掉笔盖,笔尖在纸上行云流水地沙沙几声,再拿起来,湿润的墨迹泛着水光。
“月中聚雪。”
周月看了一眼就避开目光,低下头笑,“嗯,挺好的。”
男人没有得到回应倒也不恼,放下报纸歉意地笑,“不好意思,我想上一下洗手间,也还没有洗漱。”
周月被这一连串需求打蒙了,想起他也是人,人就得吃喝拉撒,得洗脸刷牙,而他这会儿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忙是慌乱地站起来,噔噔噔冲到卧室,从床底下把痰盂拿出来,还好,她暗自庆幸,买来都还没用过,站起来又噔噔噔冲出去,冲到他身边,快要碰到他鞋尖,眼睛亮闪闪地把东西递他跟前,说:
“哥,我们这儿盥洗室是公用的,脏,你先用痰盂凑合一下行不?新的,没用过,等会儿我去给你倒,现在我去给你打水洗漱。”
男人坐那儿看她忙活,跟看戏一样开心,看她朝他冲过来就笑得更开心了,像票友和台上的戏子互动一样,仰着脖子看看她,再低头看看她手里的陶瓷痰盂,说:“谢谢,刚才还只是刀口疼,现在是心疼了。”
她茫然地端着痰盂,看他扶着桌子站起来,一用力胳膊在抖,可站在那儿腰杆笔挺,收起笑低头看她,说:“我是我母亲一个人带大的,住香港的鸽子笼,就一张床,他们还要坐我们床上打牌,我一岁的时候左腿就这麽被坐折了,是我母亲拿一根布绑着硬掰回来的,三岁前走路都一瘸一拐,四岁起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倒痰盂,十五岁才认祖归宗,大陆有钱人要身份,可在香港,只有吃得起苦中苦,才配做人上人。”
那是他跟她说得最多的一次,之後再没说过像那天那麽多的话,她仰着脖子,他都说完了她还举着个痰盂发愣,直到他又笑了,张开胳膊撒娇似的说:“但是人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能麻烦你扶我一下吗?”
“哦!”她匆忙放下痰盂扶住他。
“还有哦,”他一手搭在她肩膀上,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西裤,“裤子好大,都快掉下来啦,有皮带吗?”
周月迅速看一眼他的腰口,“我一会儿就去买。”
他笑盈盈看她渡上粉色的耳尖和後脖颈,“男朋友的?”
她听了就垂下眼眸不说话了,他也不再追问,两个人出了门,走廊上热闹非凡,楼姨对着天井吊嗓子,再走两步,敞开的门里黑白电视机还在放香港警匪片,噼里啪啦的枪声在筒子楼回荡,长脸老头背对门坐在沙发里,歪着头睡得正香。
几个小孩儿从他们身边跑过,拐个弯儿又跑回来,领头的小铜豆照着周月的腰就是一巴掌,尖叫道:“宝器!又勾佬!”
周月蹙眉忍过了疼,擡头看身边的人,他目视前方一脸淡然,应当是听不懂这麽龌龊的词。
所以那之後的几天,筒子楼狭窄冗长的公共走廊里总有一个年轻女孩儿扶着一个男人缓缓走过的身影,男人穿白衬衣,西装裤,女孩儿穿牛仔裤长袖衫,和sexy无关,可俊男靓女总引人浮想联翩。
夜里有好事的趴窗户边儿听,可听来听去只有一片寂静,想来这貌若潘安的恩客,秀美有馀而阳刚不足,怕是有心无力吧?
周月听着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当没听见,男人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每天的报纸就没落下过,夜里就着煤油灯也看得投入,周月站在他旁边,细细的棉签蘸着碘酒,小心涂在他脸颊的擦伤处,那是眼镜碎了割的,她想起来就小声跟他交代:“那天我看眼镜碎了,就没捡,看得清吗?”
呼吸拂起发丝,拂过他脸颊,他翻一页报纸,轻轻嗯一声,只当是听见了,看完一篇报道才回答她:“度数不高,看得清。”
睡觉的时候还是他睡卧室,周月睡沙发,一觉醒来浑身酸痛,脖子一扭咔嚓响,有时候他要起夜就敲敲墙,周月就从沙发上半滚半爬地下来,揉着惺忪睡眼,扶他去厕所。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他一路上也很少说话,上好了出来,在厕所隔板外,她弯着腰给他系皮带,两人也是沉默不语,她的手绕到他背後,如此暧昧的姿态他也从不逾矩,只有呼吸拂过她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