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护士站旁边绕过去,进入重症监护区那一段走廊。
这里的灯光比外面更亮,墙壁是刚刷过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淡米色。每一间病房都是双层玻璃,里头机器接连成一片,发出规则的滴滴声,有的病人插着管子,有的连头发都剃光了。
巴德在其中一间门口停下。
玻璃另一侧的床位被隔成了一个透明的小盒子,几乎是完全无菌的那种——床头上方有独立的空气循环装置在低鸣,顶上吊着几袋透明液体,正顺着细长的软管汇入那干枯发白的肢体中。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瘦得有些过分,骨头撑着皮肤,像是被人抽走了力气,只剩下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脸被半遮在氧气面罩下面,鼻梁下面压着固定带,皮肤在冷光的照射下发白,眼睛紧闭着,脸上挂着大片红褐色的疤痕。
我有一瞬间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只好先盯着她胸口起伏的频率——起伏很浅,却还在动。
一个护士从旁边经过,注意到了站在门口观望的我们俩后,她停下脚步,把那种一次性访客牌和一块小小的黄色塑料牌递给我们:“访客必须佩戴,麻烦出示一下证件。”
巴德再一次递上自己的证件,说了句“父亲”,护士在手里的板子上把什么地方勾了一下,又看向我。
“你呢?”她问。
我把钱包掏出来,翻出自己的学生卡递过去。她扫了一眼,确认名字,又在板子上记了一笔,把牌子递给我。
“十分钟。”她重复了一遍,“如果有特殊状况出现,我们会请你们离开。”
说完就匆匆走了,鞋底在地上擦出轻微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拐进了另一间病房。
一时间只剩下我和巴德站在那块玻璃前。
他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很久,久到我有点不确定他是不是忘了我还站在旁边。
现在她的状况……。我最后还是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巴德立刻打断了我。
“‘不容乐观’算是医生里比较委婉的说法了。”他淡淡地说,“如果用他们昨天的原话,大概是——哥谭的医疗条件,勉强可以让她多撑一段时间,但维持不了太久。”
他吸了口气,像是在压制心底的焦虑。“明天我就带她走。”他接着说,“转去纽约,那边有我们能联系到的……最好的生命维持设备。”
我视线从那条透明的输液管滑回他脸上。
这是你的。。。。。。女儿?我问。说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蠢——答案显而易见,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有点失去判断能力了。
“我女儿。”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侧着头安静地看着病房里的女人,“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她现在大抵是和你一样,在上大学的年纪。”
我微微愣神,没想到巴德比我想象中年纪还要大些。
“她是个天才女孩。。。。。。从小就能跟着我学习那些哪怕成年人都看得一知半解的公式、热爱创造。。。。。。她是我的一切。”
“在那场灾难中——”他顿了顿,“我失去了右腿,失去了妻子。你现在看到的,是我唯一活着的家人。”
我垂下视线。
玻璃另一侧的女孩看上去比我印象里的大学生要差得远了,长期在病床上躺着萎缩的四肢和无法摄入营养的身体让这个女孩看起来就像初中生、皮肤下面透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脖颈上的皮肤能隐约可以看见青紫色的血管。
原来这就是你要离开哥谭的原因。我说。
“……不。”他轻轻摇头,“离开哥谭,是因为这座城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留下来的意义。”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玻璃里的那张脸。
“但在离开之前,”他接着说,“我确实想把一些事了结。”说道这里他看了我一眼。“至少,别让哥谭这地方再继续,将不幸接续到我女儿身上来。”
他的语气不重,可我听得出他的潜台词——他一定会为了这个女孩做任何事。
你的意思是哥谭有人对你还没放手吗?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继续追问。
“你觉得呢?”他反问。“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我没说话。
他看我沉默,反而露出一点近乎自嘲的笑。
“你看,你宁愿参加互助会,也没有逃离这里,就足以说明问题了。”他慢慢说,“这座城市会诱惑、吞噬一切,这是一个如同深渊一般的地方——”
他顿了一下。
“——而我,在这座城市里,按你的想法来说,本来只应该是一个路人,现在却要承受这个城市带来的苦难。”
他的每一句都像一块石头,一层一层压在这本来就密闭的走廊里。
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至少,你可以带着你的女儿去纽约、去寻找更好的医院。我宽慰着他说道。
“也许是吧。”他轻声道,“我只希望这座城市可以放过我,也放过她。”
他伸出手,指尖隔着玻璃轻轻点了一下她床边简单的名字牌。
【ariel。h】
“你刚刚应该看到了她的名字。”
艾利尔,艾利尔·霍特森。我说。
巴德这才看向我,视线从女孩的身上挪到我身上来,我从他眼镜的折射里看到了自己,迷茫、又带着些不安和困惑。
“现在你可以猜一猜,艾·巴里德尔究竟是谁,我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