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拂过藏书阁顶,带来远处苦情巨树若有若无的清新气息。容容的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令狐蕃离心间漾开圈圈涟漪。
后悔?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窗棂,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沐浴在金光下的涂山城郭,以及更远方、视线无法触及的人族地界。少年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起远比年龄更复杂的情绪。
“后悔?”
令狐蕃离轻轻重复了一遍,随即缓缓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容容,若说毫无后怕,那是骗人。生死一线,谁不心悸?但若问是否后悔踏上此途……我的答案,是不悔。”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脑海中那些鲜活的、带着血与泪的记忆碎片,然后开始娓娓道来,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压抑的情感:
“此去沧盐州,我看到的,不是话本里歌舞升平的繁华人间,而是……满目疮痍,民生多艰。”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片饱受磨难的土地。
“我见过衣衫褴褛的农人,跪在龟裂的田埂上,对着枯死的秧苗嚎啕痛哭,一年的辛劳与希望,化为泡影。而道盟派来的税吏,依旧手持皮鞭,冷着脸催逼那根本不可能交出的赋税,稍有迟缓,便是拳打脚踢,甚至夺走他们仅有的、用以果腹的种子。”
“我见过瘦骨嶙峋的孩童,在垃圾堆里与野狗争食,他们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仿佛早已习惯了饥饿与绝望。他们的父母,或许正在某个黑矿洞里,冒着塌方的危险,为道盟某个世家开采着精美的玉石,换取微薄的、不足以养家糊口的铜板。”
他的语渐渐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道盟的官吏?他们坐在修缮华丽的衙门里,堂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底下却尽是贪赃枉法、蝇营狗苟之事。官官相护,盘剥百姓,将人族子民视为可以随意榨取汁液的草木。上行下效,整个官僚体系,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
令狐蕃离的拳头不自觉握紧,指节微微白:
“还有那些所谓的道盟道士。平日里高高在上,受着百姓的供奉香火,自诩降妖除魔,守护一方。可当千寻城遭受蛟霖等大妖攻击时,他们在哪里?我亲眼所见,他们第一时间集结力量,保护的却是城中几个富商巨贾的宅院和库房!对于那些在妖祸中哀嚎、奔逃的平民百姓,他们视若无睹,甚至关闭了可供避难的道观大门!任由妖魔肆虐,百姓如同猪狗般被屠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这些画面至今想起,依旧让他心如刀绞:
“容容,你可知那是何等景象?绝望的哭喊,遍地的残肢断臂,冲天的血腥气……而本应守护他们的力量,却成了最冰冷的看客,甚至……帮凶!这样的道盟,这样的秩序,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顶端回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和一种近乎悲怆的质问。
容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看着令狐蕃离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那燃烧着的、对不公的怒火与对弱者的悲悯,翠绿的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欣赏,有担忧,更有一种仿佛看到某种宿命轨迹的了然。
她轻轻的,将自己的手,盖在少年锤在窗框的拳上。
令狐蕃离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
“就是在那里,在沧盐州一片重建的废墟旁,我看到了一尊被百姓供奉起来的、粗糙的木雕雕像。他们告诉我,那是王权长明——道盟的奠基者。”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和嘲讽的弧度,“真是莫大的讽刺。一个建立在压迫与谎言基础上的秩序,其创始者却被受压迫者供奉着。但这恰恰说明,王权长明和他所代表的、由少数世家门阀掌控一切的时代,其观念如同枷锁,早已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太久太久。”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容容,语气变得无比肯定:
“或许,王权长明在当时没错,然而如今,再用千百年前他的那一套,就已经不再适合这个时代了,”
“城玉说过,治世不一道,国不法古!”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容容,相信,相信王权长明和他所代表的世家时代,一定会过去!就像这涂山的朝阳,终将驱散黑夜!一定会有一个全新的时代,来取代这腐朽不堪的旧秩序!”
就在他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轰隆!!!”
毫无预兆地,一声沉闷却仿佛源自天地本身的巨响,自九霄云外传来!整个涂山,不,是整个天地,都为之微微一震!
藏书阁外,风云突变!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暗沉下来,翻滚的乌云如同奔腾的墨色骏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至,云层之中,电蛇乱舞,雷声隆隆,仿佛有无数天兵天将在擂动战鼓!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无边的威压笼罩了四野,涂山城内所有生灵,无论是妖是人,都在这一刻心生感应,不由自主地望向藏书阁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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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内,令狐蕃离和容容同时色变。
容容猛地转身,翠绿眼眸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凝重,她能感觉到,这并非寻常的天象变化,而是……某种规则的共鸣,某种命格的引动。而源头,赫然正是她眼前的令狐蕃离。
令狐蕃离自己也愣住了,他感受到一股灼热的气流自丹田升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与他灵魂深处某种沉睡的东西产生了剧烈的共鸣。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穿透窗户,望向那雷霆交织、仿佛天地初开般的混沌天空。
冥冥之中,有一个宏大无比的声音,或者说意志,在催促着他,将他心中那尚未完全成型的蓝图,彻底宣之于口。
他福至心灵,深吸一口气,不再压制胸中澎湃的意念,迎着那天地异象,声音清越而坚定,如同利剑划破长空:
“这新时代,将是一个大一统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