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当我们拖着冻僵的身体再次来到仓库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仓库角落里,不知何时,竟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块厚实的、边缘粗糙的木板!旁边,还有一小堆散着松脂清香的木屑!
是凳子!虽然只是最简单粗糙的木板凳,甚至连树皮都没刨干净,但那平坦的表面,足以让我们冻得麻木的屁股暂时逃离冰冷坚硬的地面!
“是校长爷爷!”小梅眼尖,指着木板边缘一个模糊的刻痕——那是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周”字。
那一刻,冰冷的仓库里仿佛瞬间注入了一股暖流。孩子们欢呼着扑过去,争相抚摸着那些粗糙却无比珍贵的木板。狗剩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眼圈有点红。铁蛋咧着嘴傻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周校长没有出现,但这沉默的馈赠,比任何鼓励的话语都更有力量。它像一道无声的宣告,一种笨拙却沉甸甸的认可。我们不再是完全的孤军奋战。连最吝啬的校长,也看到了我们歌声里那点微茫的火光。
坐在带着松木清香的粗糙木凳上,腰背似乎能挺得更直一些,吸入的寒气仿佛也不再那么刺骨。那《春天在哪里》,在风雪呼号的背景音中,重新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嘶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穿透呼啸的寒风,在冰冷的墙壁间碰撞、回荡。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日子在单调而坚韧的重复中滑过,像冰河下缓慢流动的暗流。歌声成了我们对抗严寒的唯一武器,在废弃的仓库里日复一日地回响,笨拙却执着地打磨着每一个音符。孩子们的嘴唇依旧冻得紫,手脚上生了冻疮,又痒又痛,但坐在周校长送来的木凳上,腰杆挺得笔直。那《春天在哪里》,从最初的支离破碎、鬼哭狼嚎,渐渐有了一丝模糊的轮廓。虽然离“动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那十二道原本各自为战、高低起伏的声音,开始有了笨拙地靠拢、笨拙地寻找共鸣的迹象。像一群跌跌撞撞、终于开始尝试着并肩行走的小兽。
变化不止在声音里。狗剩紧抿的嘴角,偶尔会在我示范某个拖长的尾音时,不自觉地微微向上弯一下,那瞬间的松动,像是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小梅那双总是低垂、怯生生的眼睛,在唱歌时会不自觉地抬起来,望向仓库那扇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里多了点东西,不再是纯粹的畏惧,更像是在寻找什么。连最木讷的铁蛋,吼歌时也不再是单纯的泄,粗嘎的嗓音里开始带上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庄严的认真。
“好!就这样!稳住气!”我用力拍着冻得麻木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听!听旁边人的声音!跟着他!二丫,声音再亮一点!石头,别抢拍子!对!就是这样!春天——在——青翠的山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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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汇聚、碰撞,产生一种奇异的共振。仓库角落里堆积的杂物上厚厚的灰尘,似乎被这持续的声波震动,簌簌地落下来。墙上,一块松动的土坷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希望的嫩芽,在冰封的土地下,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姿态,顽强地向上顶。
腊月二十八,年关的寒气浓得化不开。傍晚,我们结束练习,踩着冻得邦硬的村道各自回家。刚走到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喇叭声猛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
呜——呜——呜——
是村委会屋顶上那台破旧的高音喇叭!那刺耳的、拉长的警报声,像垂死野兽的哀嚎,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紧接着,村长那带着浓重乡音、因极度恐慌而嘶哑变调的吼声,通过电流的放大,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炸开,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气象台……红色暴雪预警!特大暴雪!百年……不遇!马上……就要来了!各家各户!加固门窗!备好粮食柴火!没事……千万别出门!千万别出门——!”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破了音,然后被一阵尖锐的电流噪音淹没。
整个村庄瞬间死寂了一秒。紧接着,如同炸了锅!家家户户的门窗被猛地推开,出杂乱的“砰砰”声。惊呼声、哭喊声、奔跑声、各种器皿碰撞的叮当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恐慌浪潮,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老天爷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快!快堵鸡窝!”
“柴火!柴火不够了!”
“娃他爹!快把门板卸下来顶住!”
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脸上是末日降临般的惊惶。天空,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彻底变了脸!原本灰暗的云层急翻涌、堆积、下压,变成了令人心悸的、仿佛能滴下墨汁的深黑铅色!狂风骤然升级,卷着地上残留的积雪和沙石,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抽打在脸上如同鞭笞!气温以可以感知的度疯狂下跌,呵出的气瞬间就在睫毛和眉毛上凝成了白霜。
真正的寒冬之怒,来了!
我逆着惊慌奔逃的人流,拼命往仓库跑。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孩子们!必须找到他们!赶到仓库时,门板在狂风中疯狂地摇晃、撞击着门框,出濒死般的呻吟。我猛地撞开门冲进去。
仓库里一片昏暗。狂风的尖啸从每一个缝隙钻入,出各种诡异的哨音。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根钢针,刺穿着单薄的衣物。小小的身影们蜷缩在角落里,靠着那些粗糙的木凳挤在一起取暖。狗剩、小梅、铁蛋……十二个人,一个不少!看到我冲进来,他们猛地抬起头,一张张小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无助,像一群在暴风雨中失去了方向的小鸟。
“姐……”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我们……我们怎么办?雪……雪好大……”
我冲到他们中间,用冻得僵硬的手臂尽可能地把他们拢在一起,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声音却比寒风更嘶哑:“别怕!都别怕!听我说!”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扫过每一张被恐惧占据的小脸,“还记得我们的歌吗?记得它能让雪从树上落下来吗?”
孩子们茫然地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恐惧,只有狗剩的眼中,那点倔强的火星还在微弱地跳动。
“更大的雪来了!更大的冰封!”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压过风雪的咆哮,“我们的声音,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我们要唱!唱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唱给这风雪听!唱给这冰河听!唱给……”我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前闪过父亲消失在冰原尽头的身影,“……唱给所有被困在寒冷里的人听!我们要让春天听见!”
“可……外面……”铁蛋看着窗外被狂风卷成一片混沌的白色世界,声音颤。
“就在这里!”我斩钉截铁地说,指向仓库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地面,“就在这里唱!唱破这屋顶!唱穿这风雪!唱到春天来!”
孩子们看着我眼中近乎疯狂的光芒,看着狗剩那紧抿的、带着狠劲的嘴唇。小梅用力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涕,第一个,用她那细细的、颤抖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唱出了第一个音节:
“春……”
紧接着,狗剩沙哑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天!”
然后是铁蛋的粗嘎,二丫的尖细,石头的跑调……十二个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带着求生的本能,带着被逼到绝境后迸出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在这如同冰窖般的破仓库里,在窗外毁天灭地的风雪咆哮声中,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汇聚起来!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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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技巧,没有修饰,只有最原始、最纯粹、最拼尽全力的嘶喊!声音被狂风的怒号撕扯着、压制着,变得嘶哑、破碎,却像一柄柄生锈的钝剑,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一次又一次,笨拙而顽强地劈砍!每一次气息的转换都带着肺部的刺痛,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拔高都让喉咙火烧火燎,冻僵的嘴唇几乎无法张开到最大,但没有人停下!歌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碰撞、叠加、激荡!
就在我们唱到“嘀哩哩哩哩嘀哩哩……”那段模仿黄鹂鸟鸣叫的副歌时——
轰!
一道刺目的、无法形容其颜色的巨大光柱,毫无征兆地从我们围拢的圆圈中央,从我们那汇聚了所有力量、所有渴望、所有绝望的歌声中,冲天而起!
那光芒瞬间吞噬了仓库内的一切!它并非温暖的阳光,也不是冰冷的雪光,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蕴含着难以言喻能量的光流!它轻易地撕裂了破败的屋顶,如同撕开一张薄纸,裹挟着我们十二道嘶吼的歌声,化作一道连接天地的巨大光柱,悍然刺入那铅黑厚重、仿佛凝固了万古的暴风雪云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