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要不是受狠了刺激,也不会给晏熔金知道实情的机会。
“我去把云起找来!他一定跟着你到了扬州,就在城外,是不是?”
屈鹤为微微摇头,摸出药丸和着血吞了:“大惊小怪,我都这样多少年了,死不了——我还得劝服你们再死呢。”
晏熔金“你”了声,捏着他小臂,仿佛要发作,但被他阖眼喘息的模样一烫,声音断坠下去。
“那你别想了,你得不情不愿地长命了。”
“来人,把我院里的空房收拾出来,给钦差大人住!”
屈鹤为闭合的眼皮颤抖着:“晏熔金,你是要强留我吗?我以为你没有那麽固执的,只是一时走错。你们要改的法条,我也承诺会缓慢推进,为什麽还不肯与我好好谈下去?”
“难道你自始至终就没有想过归顺?只是耍我?”
说完他又难以自抑地咳起来,震颤顺着交叠的臂膀,爬上晏熔金的身躯。
晏熔金垂着眼,叹气:“我说过许多遍了,是朝廷不敢打,派你来求和,不是我们求着你赦免。”
“要不是你来,我根本不会见朝廷别的人。”
他双手沿着屈鹤为臂膀朝上爬,直到托住他肩膀,将颠簸在重病中的人重新搂住,像帆那样稳住船身。
“老师不要说话了,咳得这样厉害。学生早在井州,就找了许多大夫,有善治各种奇毒的,一会儿叫他们给老师看看,嗯?”
屈鹤为的下巴抵在他肩上,也没力气挣扎:“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晏熔金轻轻拍着他脊背,就这麽半拥半托着他拐到小榻,为他脱了靴,将他放平:“一直都知道,睡一会儿吧去非。”
“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你也守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当日後。
屈鹤为住进他原先的卧房,他却搬到隔壁去了。
陈惊生问起来,他道:“我想了想,还是正房阳光更好,新收拾出来的房间灰尘大,怕他咳起来又要命了。总不能让钦差咳死在我这儿。”
陈惊生瞪他:“你玩儿不过他,小心被鹰啄了眼睛。”
晏熔金恍然一抖:“是了,治眼睛的大夫还没回来,我派人去催。”
陈惊生:“。。。。。。”
每日早上,晏熔金都去正房同屈鹤为用早膳,大多时候两个人都不怎麽说话,互相有气。
但有时屈鹤为被拖着起床来气了,会骂他两句。
这时候晏熔金反而软和许多,抱着他腿给他套鞋袜,再唤上句“老师”。
好像他们还在井州似的。
到了夜里,屈鹤为喉咙极痒,恨不得吞一块重石进去压一压。
一咳起来就成长串,一串儿咳不完,就看见门外模糊站着个人。
他知道是晏熔金。
说来奇怪——在边疆时,他的大帐晏熔金也敢擅闯丶为非作歹;但到了晏熔金自己的地盘,他却只静静立在门外,小心谨慎丶心有顾忌。
不知是屈鹤为吐的血吓住了他,还是当日那句“留下些尊重”叫他愧疚。
等屈鹤为打开门,只有一只梨汤罐子紧挨着脚边。
他敞着门看了很久,树影晃动着,像神的照拂,然而他无福消受。
有一晚,屈鹤为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身上难得轻松,就去院里走走。
低头沿院墙绕第二圈时,一扇屋门吱呀开了,晏熔金穿着宽松的白寝衣,站在门口直勾勾盯着他。
屈鹤为迟疑道:“吵到你了?”
晏熔金摇了摇头,问他:“扬州没有宵禁了,你想去夜市看看吗?”
屈鹤为没答,意外地看着他。
他说:“我以为你被关了这麽久,有些闷不住。”
屈鹤为说:“我後手都被你拆了,走也走不了,干什麽不都是你说了算?”
晏熔金心想,你真当我不知道你进我书房麽,每日给城外传信,假装示弱却背刺我。
然而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那些信也是假的。
屈鹤为啊,你教出来的学生可不是蠢蛋,你是对自己不自信丶还是太自信了?
月下院中,那人穿着晏熔金亲自挑的白绸缎长衫,衣摆随风影而动,面目模糊了,反而更叫人留恋。
像一个轻飘飘的浅梦,下一刻就要化开在皎白月光里。
晏熔金听见自己说:“那就走吧。”
他套上外衫,臂挽鹤氅,走向他,替他系上大氅的长縧,然後牵起他冰凉的手。
又说了一遍:“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