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第42章“臣,屈鹤为,恭送武帝殡天……
武帝二十二年,秋。
——这是晏熔金人生中最後一次用大业的年号。
这一年,二十岁的晏熔金占了扬州丶豫州丶井州三地,于大业南方割据,正式建权,国号“乾”,为乾元帝,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乾朝历史。
同年,王眷殊通敌的罪证被公之于世,行腰斩之刑,由右相亲自落刀。
风吹得王眷殊薄衫抖动,褪去倨傲与浓重妆术,才觉她原本面目竟是清冷慈悲的。
然而一颗心却长得歪了黑了。
“屈鹤为,”她站于城门上,底下满是声讨她的鼎沸人声,然而此刻,她竟还是异样的平静的,“是世道对不起我,是祖制错了,才叫我走得这样难,又落到这一步。”
“从前,母妃给我取名留行,是想让君王留行。我不喜乞人爱怜之事,于是将小字‘眷殊’与名调换。”
“但後来,我反悔了,我发现它有另外的解法——我要天下一切有识之士为我停留!要让江山社稷终有一日,永远握在我王眷殊的手中!于是在井州与人来往时,我自称起‘留行’。”
“我从来是个不甘心的人,幼时我与皇兄一道上课,功课都是我替他做的,那样多的夸赞和器重都是我的,可没有人知道。”
“到後来,皇兄理所当然被封为太子,无人质疑,他也不必力证任何。可我呢?我要费大功夫,在巨石刻‘坤载天下’,组织宗教散布流言,才叫人将我也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她擡起眼来,眼中少神而有泪光,眉极细极纤弱,恐要在神情中折断,怒时也有怜,笑时也有怜。
那带着嘲弄与苦楚的怜意所指,是她自己。
“呵,世人愚蠢,我只能用迷信和迂腐对抗。可凭什麽呢,难道我不是皇室血脉,我不是先皇的孩子麽!凭什麽他伸手就能得到一切,而我要费尽心力,最後还是竹篮打水空梦一场?”
“甚则如今,那个老妖婆也把持起朝政来了,凭什麽我不行?屈鹤为,为什麽你单拦我不拦她!当初是我将皇帝药了骟了,不曾想,倒是为你们做嫁衣了!”
“本宫也想不明白,于情,十四年前你我便秉烛夜谈,共促了多少事?你与我,岂不比与太後亲近太多,为何与我渐渐离了心?于理,论血统,论能力,本宫才是该坐上龙椅的第一人!”
旁边的士卒顶着惊心骇耳之言,低着头提醒屈鹤为:“大人,时辰到了。”
那把将劈断王眷殊身体的大刀,已用烈酒浇洒,于瑟瑟风中微弱而持续地嗡鸣着。
静止的几个身影间,王眷殊率先笑道:“没想到,最後要送我一程的,竟是你——”
“去非阿。。。。。。”
最後那声呼唤仿佛载着她回到十四年前,纸张叠乱的书房中,夜雨叫人遍体生寒,他们却在志向相合的交谈中痛快地笑起来。
屈鹤为叹了很长的气,当他开口,秋风都吹停了一阵。
“我赐死你,并不为你以女子之身走到这步,而是你祸乱朝纲丶百姓于你不过是一枚棋子。不是女人当权该死,而是恶人该死。”
王眷殊从容安宁的面容碎开了,她越说下去,越隐隐有目眦欲裂的狂态:“本宫倒是很好奇,你是怎麽有脸说这番话的?如今在大业,最恶的人不是你吗?最该死的也不是你和太後吗?”
飓风又起,王眷殊忽地冷笑,深深注视他:“屈鹤为,不得好死的,绝不止我,还有你!”
屈鹤为心下一悚,陡然擡头,伸手去抓王眷殊,却只有一只鞋底别过他的手。
她跳了——
一个翻身,被风卷去了。
落地的声音听不很清楚,只衣袍的猎猎犹在耳边。
屈鹤为惊急地扒上护墙,朝下看去。
半晌沉默。
侍卫听到他轻舒了口气:“没砸到人就好。”
王眷殊说他也是乱臣贼子,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因服用太後毒药,性命都受她牵制,不得不做出顺服的假象来。
而暗中留意她的党羽,搜集罪证,团结忠贤,甚则包括决裂多年的何观芥——皇帝都醒不过来了,也无所谓连累不连累,屈鹤为终于将十四年来所为向他剖析解释,换得他的含泪执手。
在杀死王眷殊的半月後,屈鹤为找到了既敢又能给皇帝治病的大夫,皇帝如愿醒来。
然而还不如不醒,因他已神志癫狂,赤足敞衣夜奔于宫,最常呼唤死去的阿姊,见人时便嘶吼发怒,以为所有人都要害自己,一连砍杀七八个侍从。
屈鹤为初时还抱有希望,每日耐心哄着他吃药针灸,然而忽有一日,皇帝夜半惊醒,要喊人将他拖行斩首,颠倒的言语指向王眷殊诬陷他勾结北夷之事。
侍从皆互相觑眼,诺诺不敢妄动。
最後是太後带着冷笑来了,将皇帝疯了的事敲板定砖,半逼半哄着皇帝写了传位于他的表侄——那可怜孩子只有六岁,一顶冕旒就能压扁他。
太後卷去了圣旨,居高临下地对被皇帝踢打得形容狼狈的屈鹤为道:“你要是愿意陪着他,就一辈子在这间屋子里罢。哀家替新皇积福,放过你们,过几月来,还赏你个追随先皇而去的美名!”
那一刻屈鹤为的世界开始崩塌,门阖上时越削越窄的光亮,如同他跌落萎缩的期望,最後只剩了一片黑暗。
他期望着忠臣们能来救自己,然而这里如铜墙铁壁,信息都传不出去。
有一日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狭窄的黑暗中,四肢受缚,嗓子因哑药暂时失声。
何观芥和其他臣子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他们围绕着他,对着废帝的痴态哀叹。
屈鹤为动也不能动,他尽全力摇晃身体,然而这容器十分厚重瓷实,无半分响动漏到其外。
终于他们走了。
太後将他从闷热窒息的黑暗中拽出,他才发现自己在殿中鱼缸的底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