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话,在方舒好的听觉世界里无限拉长,分解成细小的,让她感到熟悉的颗粒。
然而这些颗粒组合而成的语气,她很陌生。
毕竟过了那么多年,声音会变化,记忆也会褪色,她并不确定说话的是不是她联想到的那个人。
这时候,侍者已经来到她旁边,温声提示她起身。
方舒好道谢,手扶桌沿站起,跟随侍者离开。
因她的到来而沉默的一桌人,在她走后迫不及待地交头接耳。
方舒好没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她捕捉到了“彻哥”、“老江”这两个称谓,满桌私语聚拢向同一个人,无论身处何地都众星捧月的那个人。
真的是他。
方舒好被侍者牵引着,一时竟有种半梦半醒的感觉。
记忆倏然带她回到七年前,最后一次见他。
天光惨淡的午后,阴云淤积,闷雷翻涌,雨却迟迟没有落下。
江今彻站在她跟前,额发和睫毛都被汗湿,往下坠,一向挺拔的脊背微微塌着。
“可不可以不分手?”他声音很低,透着股荒凉,“你觉得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我都愿意改。”
从来不可一世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试着提起唇角,讨好她。
可惜徒劳无功。
他们短暂的恋情,终结在大雨落下之前。
……
相隔七年的两道声音,在方舒好脑海里,已经不能轻易对应上。
侍者很快将她带到新座位,方舒好再次致谢。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渐渐平息。时过境迁,她和江今彻早已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而且从他刚才的态度来看,应该非常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正好她也看不见,可以当做完全没认出他,相安无事。
“舒好?”斜对面传来关切的女声,“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怎么都不通知我们?”
稍顿,她不太好意思地补充:“那个,我是雨柠。”
“我听出来了。”方舒好微笑,“同桌的声音当然记得。”
方舒好在班上人缘很好,虽然和大家分别多年,一开始都有些拘谨,但是寒暄几句之后很快就放开,一圈人聊起当年趣事,有说有笑——她来参加聚会,保持社交能力不退化的目的达到了。
气氛逐渐热络,林雨柠在其他人眼神示意下,壮胆问出大家都关心却不敢问的问题:“舒好,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啊?”
方舒好笑意变淡:“今年六月不小心出车祸,受了点伤。现在已经适应了,没关系。”
大家一阵唏嘘。
心里都清楚,怎么可能真的没关系。
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带走光明,健康的身体变得残缺,换谁不崩溃?
又有人问:“那还能治好吗?”
徐翡这时姗姗来迟,未及坐稳,便迫不及待地替闺蜜回答:“当然可以!好好就是回国看眼睛的,她的主治医师说,她这个情况有很大概率能复明。”
“那太好了!”
“一定会治愈的!”
其实医生的原话是,治疗效果好的话,才有概率复明,而且复明到什么程度,要看患者体质、术后恢复情况,甚至天时地利的运气。
方舒好不敢像徐翡那样乐观。希望落空比从未获得希望更令人煎熬,因此她在治疗的同时也在不断放低期待,与黑暗和解,做好一辈子看不见的准备。
徐翡的座位和隔壁桌背靠背,她方才安静下来吃几口饭,就被隔壁桌嘀咕的闲话吓到。
“好好,你前面……”她咽下嘴里食物,“坐到江今彻旁边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舒好:“可能吧,我又看不到。”
见她反应平静,也并不排斥这个话题,徐翡的话匣子得以敞开:“之前在车上我就想说,今天来聚会的人里,起码三分之一都奔着巴结他。你在国外不知道,江今彻他爸今年公开表露过有退居二线的打算,也许过不久江大少爷就会接班,他可是他们家唯一的孩子。”
听到这,方舒好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徐翡:“可惜,江今彻这几年变了很多。我记得高中那会儿,半个年级的人都和他称兄道弟,谁约他打球他都愿意赏脸。至于现在……”
徐翡扭头望了眼,视线像被冻到:“嘶,敢上去攀交情的都是勇士。真不知道他这么没兴致,干嘛还要来聚会。”
方舒好在想别的事,随意点了点头附和。
聚会和谐地进行,学生时代的方舒好因为长得漂亮倍受欢迎,今天她也同样受欢迎,许多只有名字耳熟的别班同学都来问候,这些问候里多多少少掺杂了同情和怜悯,可悲于一个前途光明的漂亮女孩沦为残疾人。方舒好努力地消化着、适应着他们的态度,这是盲人的必修课,而她还只是初学者。
很显然,江今彻不在这些人中间。
整场聚会下来,他几乎是对方舒好的遭遇最漠不关心的那个。
聚会散场时,徐翡带方舒好去洗手间,路上悄声叹气:“来之前我还有点期待,你和他今晚会不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