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七年暮秋,泉州港的辰时海风裹着咸腥气刮过码头时,沈砚勒住的河西马前蹄在青石板上刨了两下,溅起的水珠带着海盐的涩意,打在墨色官袍下摆,凉得沁入肌骨。从京城赶过来这四天,他们只在驿站歇过三夜,马换了两匹,连柳云舟怀里的桑木模型都被颠掉了两次“小商船”零件——这次这小子学乖了,用浸过桐油的铜丝把模型缠成了“刺猬”,此刻抱在怀里,活像揣着个扎手的铁疙瘩,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护着。
“沈砚!泉州港比俺画的模型热闹十倍!”柳云舟扒着“福安客栈”二楼的窗沿往下喊,声音里满是兴奋。码头的渔船挤得像插在水里的筷子,桅杆上的渔网垂下来,被海风刮得飘成了白练;渔民们扛着刚卸的渔获穿梭,“卖鱼喽!新鲜的石斑鱼!”的吆喝声混着海浪拍岸的“哗哗”声,还有水手们的号子声,在晨光里织成一片嘈杂的市井气。他怀里的模型上,用红漆标了“赵万海商铺”“福远号停泊位”“码头暗巷”三个关键红点,底座甚至刻了细如丝的“涨潮时间线”——是他昨天在马车上,对照泉州港渔户给的潮汐表补的,光算“辰时三刻涨潮、未时退潮”就画了五张草稿,此刻献宝似的递到沈砚面前,耳尖还沾着点墨渍:“俺连礁石的位置都标了!福远号停在东边礁石区,那里水深够,大船能靠岸!”
沈砚接过模型,指尖碰了碰缠得紧实的铜丝,触感冰凉硌手:“比上次冷宫模型细心,就是这铜丝缠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怕模型被偷——刚才在驿站,掌柜的还问你是不是揣着银子呢。”
柳云舟赶紧把模型往怀里抱了抱,耳尖红到了脖子根:“俺这不是怕海上风大,吹掉零件嘛!上次在江南茶馆,模型掉了‘小茶馆’零件,差点误了埋伏;这次查影组织的余孽,还关系到番薯种源头,可不能出差错!”他说着还拍了拍模型,铜丝碰撞出“叮叮”的轻响,像串小铃铛。
柳清鸢走在旁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泉州府地图,是泉州府捕头陈刚连夜送来的,上面用墨笔圈了赵万海的三处产业:“陈刚已经在楼下等了,他说赵万海是泉州港的‘土皇帝’——早年靠贩盐家,三年前又垄断了‘福远号’的海外贸易,连泉州知府都得让他三分。”她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福远号”标记,“更可疑的是,去年桂王在岭南囤粮时,就是赵万海用‘福远号’帮他运的粮种,当时没人敢查。”
正说着,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靛蓝捕快服的汉子扛着腰刀上来,身材魁梧得像座小山,正是陈刚。他手里拎着个青布包,一进门就把包往桌上一放,里面滚出个紫红皮的番薯种:“沈大人,您看看这鬼东西!这是昨天从赵万海的商铺里买的‘海外高产种’,他说亩产能到十二石,俺让农师验了,泡在水里三天,芽率连三成不到,纯属假种!”
沈砚拿起番薯种,指尖捻过表皮——真番薯种的表皮有细密的绒毛,像婴儿的胎,这个却光滑得像涂了层蜡;他又用指甲轻轻掰开种芯,真种的芯是淡黄色,质地细腻,这个的芯却是暗褐色,还掺着些黑色霉点,一捏就碎。“是假的,而且是劣质假种。”他掏出农部带来的真种放在一起对比,“农部的番薯种芽率能到八成,这个最多三成,种下去农户不仅没收成,还会误了农时。”他顿了顿,眼神冷了下来,“赵万海是想先用假种骗光农户的钱,等农户绝望了,再用真种投靠藩王党,让农户觉得‘只有藩王党能给好种’,断咱们农业改革的源头。”
没一会儿,众人跟着陈刚往赵万海的商铺走。码头的人越来越多,挑着盐担的商贩、扛着水手袋的海员、牵着孩子买糖的妇人,挤得路都快不通了。柳云舟抱着模型,走一步护一步,生怕被人撞坏,结果还是被个挑货担的商贩蹭了胳膊,模型上的铜丝刮到商贩的布衫,勾出个小口子。
“对不住对不住!”商贩赶紧道歉,柳云舟却摆了摆手,注意力全在模型上:“没事没事,你小心脚下!俺模型上标了,前面那段路有块松动的石板,别崴脚!”
商贩愣了愣,笑着说:“这后生比俺还熟路!”
柳云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对沈砚小声说:“俺昨晚把码头的路都标在模型背面了,哪块石板松、哪处有坑,都记着呢!”
果然,走到前面那段路,沈砚故意踩了踩那块石板,石板“吱呀”一声翘了起来,差点把旁边的小孩绊倒,亏得陈刚眼疾手快扶住了。
“俺没骗你吧!”柳云舟凑过来,小声邀功,“下次查案,俺还标路,比向导还好用!”
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赵记商铺”。商铺的门是上等红木做的,打磨得能照出人影,门楣上挂着块镀金牌匾,“赵记”两个字用赤金漆写的,亮得晃眼。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衣的护卫,身材比陈刚还壮,手里的钢刀鞘上镶着铜钉,眼神像鹰隼似的盯着过往行人,谁靠近就瞪谁,连挑货担的商贩都绕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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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去探探!”柳云舟自告奋勇,把模型塞给沈砚,又扯了扯身上的粗布褂,故意把衣领往下拉了拉,装作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户模样,凑到护卫面前,搓着手嘿嘿笑:“官爷,俺想买点‘海外高产种’——听说种了能亩产十石,俺家娃还等着吃新番薯呢!”
左边的护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撇得能挂油壶:“想买种?先交五十两定金!赵老爷说了,没钱就别来捣乱,耽误老子晒太阳!”
“五十两?”柳云舟故意瞪大了眼睛,往后退了两步,声音都变了调,“这么贵?俺们农户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十两,这不是抢钱嘛!”
就在这时,商铺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锦袍的汉子摇着折扇走出来,约莫四十岁,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肚子挺得像个皮球,正是赵万海。他手里端着个紫砂茶壶,慢悠悠地喝了口,斜着眼睛看柳云舟:“哪来的穷小子?买不起就滚,别在这耽误老子做生意!”他的锦袍袖口绣着金线,却沾着点墨渍,显然刚跟人写过契约。
沈砚趁机走过去,从怀里掏出农部的鎏金令牌,令牌上“劝农”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光:“赵掌柜,农部查海外种源,听说你这里有‘高产番薯种’,能不能让我们去仓库看看?”
赵万海看到令牌,脸上的倨傲瞬间僵住,手里的茶壶晃了晃,茶水洒了点在锦袍上。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挤出假笑:“原来是农部的大人!失敬失敬!里面请,里面请!种都在后面的仓库里,俺这就带你们去看!”他的手指捏紧了折扇,扇骨都快被捏断了——显然没料到农部会突然来查。
跟着赵万海走进商铺后院,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火油味。后院的仓库是青砖砌的,门是铁锁锁着的,赵万海掏出钥匙,手却有点抖,插了三次才把锁打开。仓库里堆着十几个黑漆木箱,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张纸条,写着“海外高产番薯种”。
赵万海打开最前面的一个箱子,里面果然是紫红皮的番薯种,看着跟农部的真种一模一样。“大人您看,这就是俺从海外进的种,个个饱满,保证高产!”他说着还拿起一个,想递给沈砚。
沈砚却没接,而是伸手捏了捏种皮,指尖轻轻一搓,上面的“绒毛”就掉了下来——是用胶水粘上去的细棉絮!他又拿起一个,掰开种芯,里面的暗褐色霉点更明显了,还散着股酸味。“赵掌柜,这就是你说的‘高产种’?”沈砚把种扔回箱子里,声音冷了下来,“真番薯种的绒毛是天然生长的,一搓不会掉;种芯是淡黄色,没有霉点。你这假种,芽率最多三成,种下去农户只会颗粒无收!”
赵万海的脸瞬间白了,像被涂了层白粉。他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了木箱,箱子“咚”的一声响。“俺……俺不知道是假的!”他结结巴巴地辩解,“这是‘福远号’的船长送过来的,俺也是受害者!大人您要查,该去查‘福远号’!”
柳清鸢突然拔出短刀,刀鞘“唰”的一声响,刀刃抵住赵万海的喉咙,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抖:“别装了!陈捕头说你去年帮桂王运过粮种,还跟影组织有往来。苏奶娘临死前留的密信里,提到‘海外种源有问题’,就是你跟影组织勾结搞的鬼!”
赵万海“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揉。“俺招!俺全招!”他声音颤,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是影组织的人逼俺的!他们说要是不进假种,就杀了俺全家!还让俺在真种里掺枯苗毒,运给藩王党!‘福远号’的船长就是影组织的人,真种都在他船上!”
没一会儿,锦衣卫就把商铺里的护卫都抓了,仓库里的假种也被搬出来,堆在院子里像座小山。沈砚让陈刚通知周围的农户,来领假种辨认,免得再有人上当。农户们听说后,都涌了过来,看到假种,个个气得骂娘:“好个黑心的赵万海!还好沈大人查得早,不然俺们的地就毁了!”
安抚好农户,沈砚带着柳清鸢、柳云舟和陈刚往“福远号”停泊的码头走。柳云舟抱着模型,对照着路线,时不时提醒:“俺模型上标了,福远号停在东边礁石区,从这里过去要绕过盐仓,别走小巷,里面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