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硬抗,只会让事情更糟,让铺子立刻遭殃,让所有人都陷入险境。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平静了许多。
“好……”
这个字,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说完,她转向同样面色惨白的茜桃,声音干涩:“茜桃,去取钱。”
茜桃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猛地一跺脚,转身冲向了账房。
最终,几个大木箱被抬了出来,里面是酥山小集众人起早贪黑、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心血。
那些军官毫不客气,如同搬运自己的战利品,粗鲁地抬起箱子,甚至有人顺手从柜台抓了一把新出的水晶龙凤糕,塞进嘴里,含糊地赞了句“味道不赖”,扬长而去。
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满室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与悲愤。
空气中那甜香仿佛也变了质,带着一股屈辱的味道。
裴清梧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师父……”到底还是季芳华没忍住,轻轻唤了她一声。
“你们先留在铺子里,我出去看看。”
安抚完众人,裴清梧出了门,径直去了相熟的绸缎庄刘掌柜那里。
刘掌柜一见到她,便如同见了亲人,未语先叹气,脸上是同样的愁云惨雾。
“裴东家,你也……?”刘掌柜搓着手,唉声叹气:“我那铺子被要了三百贯!说是助军,这跟强盗有何分别?!”
闻言,裴清梧心沉得更深。
她又去了孙掌柜的酒肆,只见孙掌柜正对着空了一半的酒窖发呆,见到裴清梧,苦笑着摇头:“四百贯……我这小本生意,一年也未必能赚这许多……慕容承恩这是要吸干我们的血啊!”
甚至连之前因许蓉之事结了梁子的甘味斋叶掌柜,此刻也顾不上旧怨,见到裴清梧,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五百贯!他娘的,真敢开口!我听说,不光我们这几家,城里但凡有些名号的铺子,都没能幸免!姓慕容的这是想干什么?真要造反吗?!”
这么一闹,往日里充斥着讨价还价声、算盘珠响的市井,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人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和对未来深深的忧虑。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第二天傍晚,铺子正准备打烊上板,顾恒和石大勇正在收拾门前的旗幡,裴清梧则在柜台后最后核对一遍今日的流水。
这时,又有几名军士来到了店门前。
与昨日那伙凶神恶煞不同,这几人衣着更整齐,态度也收敛了许多,为首的是个面皮白净、看着像文吏的。
他甚至对着迎出来的裴清梧抱了抱拳,语气也算得上客气。
“裴东家,打扰了,节帅听闻,昨日底下人行事鲁莽,惊扰了城中各位掌柜,心中甚是不安,特在府中备下薄酒,设宴赔罪,还请裴东家务必赏光。”
“城中的其余掌柜,也都接到了邀请。”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裴清梧心中冷笑,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太熟悉的套路了。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平静地点了点头:“节帅厚意,岂敢推辞,请容奴家更衣便去。”
说完,她回到内室,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衣裙,重新绾了发髻。
众人满眼担忧地送她到门口,顾恒甚至下意识地想跟上,被裴清梧用眼神制止了。
“放心,”她低声对顾恒道,又看了看别人:“看好铺子,等我回来。”
节度使府邸,坐落在秦州城西北角,原是前朝一位王爷的别院,被慕容承恩占据后,又大肆修缮扩建,如今更是高墙深垒,戒备森严。
朱漆大门前站着两排持戟卫士,眼神锐利,面无表情,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穿过几重院落,引路的军士将裴清梧带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宴客厅。
厅内早已坐了不少人,果然见到了刘、孙、叶三位掌柜,还有几位其他行当的头面人物。
众人见到裴清梧进来,纷纷投来目光,眼神复杂,有同病相怜的无奈,有对未知的忐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有人能出头的意思。
大家互相拱手,低声寒暄,气氛沉闷而压抑,无人有真正的笑意。
厅内布置奢华,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四周燃着儿臂粗的牛油巨烛,映照得四壁悬挂的兵器和铠甲寒光闪闪。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只听门外卫士一声高喝:“节度使到——!”
厅内众人立刻停止了低语,纷纷起身,垂手肃立。
只见慕容承恩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蟒的常服,缓步走了进来。
他年约四旬,身材高大魁梧,步伐沉稳有力,一张国字脸,皮肤因常年军旅生涯而显得粗糙黝黑。
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顾盼自雄,脸上带着看似豪爽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反而更衬得那双眼眸深不见底,如同蛰伏的猛兽。
他径直走到主位,双手虚按,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诸位掌柜,不必多礼,坐,都坐!”
待众人忐忑不安地落座后,慕容承恩端起面前早已斟满的金樽,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
“今日请诸位前来,没有旁的事!主要是本帅,要代底下那些不成器的莽夫,向诸位赔个不是!”
说着他举起金樽,环敬一圈:“昨日他们行事孟浪,惊扰了各位,让诸位受委屈了!本帅驭下不严,在此,向诸位掌柜,赔罪了!”
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尽显武人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