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瑜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抬起眼,迎上宋炎的目光,轻声道:“宋先生不必挂怀。”
晚餐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松融洽。宋炎难得地没有在餐间处理公务或接听电话,反而主动提起了合作案后续的一些趣事,甚至偶尔还会将话题抛给顾怀瑜,询问他对某些传统文化习俗的看法。顾怀瑜谨慎而清晰地作答,言谈间展现出的见识与悟性,屡屡让宋炎眼中闪过讶异与欣赏的光芒。
宋爷爷看着眼前这一幕,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得家中从未如此和乐过。
然而,盛宴终散。合作案的成功带来的光环与热度,终会随着时间慢慢冷却。顾怀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一时的惊艳,或许能换来暂时的青睐与感激,但绝非长久之计。
他必须为自己铺设一条更坚实、更能由自己掌控的道路。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当宋宅因合作成功而洋溢的喜悦渐渐归于平日的宁静后,顾怀瑜悄然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另一项更为艰巨的任务中——系统性地自学现代知识,为将来可能的“考学”做准备。
这个过程,远比想象中更加困难重重。
宋爷爷为他找来了从初中到高中的全套文科教材。当那些厚厚的、充斥着陌生术语和全新知识体系的课本堆满书桌时,顾怀瑜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语文和历史相对好些,尤其是古文和历史事件部分,他有着天然的优势,甚至能指出教材中几处细微的表述偏差或可商榷之处。但现代文的阅读理解、尤其是那些充满现代思潮和哲学思辨的文章,常常让他蹙眉深思良久。
真正的难关在于其他学科。
地理书上那些经纬线、气候带、洋流图、板块构造学说,彻底颠覆了他“天圆地方”的古老认知。他看着世界地图,努力记忆着那些拗口的外国地名和奇形怪状的大陆板块,脑海中却不时浮现出大晟朝的疆域图,一种时空错位的眩晕感时常袭来。
政治课本中关于国家制度、法律体系、公民权利与义务的阐述,更是让他如读天书。“宪法”、“民主”、“法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每一个概念都需要他花费极大的心力去理解和消化,试图将其与自己熟知的“君权神授”、“纲常伦理”相对应,却发现二者之间横亘着巨大的、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
最令他头疼的是英语。那完全陌生的字母、古怪的发音、复杂的语法规则,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个世界的另一大部分隔绝开来。他跟着平板电脑上的教学视频,从最基础的abc学起,一个音标一个音标地艰难模仿,常常因为发音不准而暗自气馁。记忆单词更是枯燥无比,他不得不运用幼时背诵经文的方法,反复抄写、诵读,将零碎的时间利用到极致。
他的日常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大部分时间窝在自己的房间或书房里,伏案苦读。书桌上堆满了教材、笔记本、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有工整的汉字释义,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标记,还有无数次演算涂改的痕迹。
他学得极其刻苦,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常常夜深人静时,他房间的灯还亮着,窗上映出他清瘦而专注的侧影。遇到难以理解的问题,他会先自己反复思考,查阅工具书或利用平板电脑搜索答案。实在琢磨不透的,才会积攒起来,等到每日固定陪伴宋爷爷的时间,以一种虚心请教的、不引人怀疑的方式委婉提出。
“宋爷爷,这书上说‘地球是圆的’,还在不停自转,为何我们感觉不到头晕,也不会掉下去呢?”他指着物理课本上的基础问题,眼神纯然困惑。
“宋爷爷,‘互联网’究竟是何物?为何能隔着千山万水,瞬间传递消息?比八百里加急还快?”他指着电脑,语气充满了一个“古代人”合理的好奇。
宋爷爷只当他是隐匿深山、不与外界接触的氏族,故而基础薄弱,又对他如此好学深感欣慰,总是耐心地、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为他讲解,还翻出许多科普读物和纪录片给他看。
顾怀瑜便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他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虽然过程中闹出不少笑话,比如曾疑惑为何地图上“大清”不见了,但对现代世界的认知框架,正一点点地、艰难却稳固地在他脑海中构建起来。
偶尔,周末宋炎回来,会发现顾怀瑜不像之前那样总是在书房或客厅陪伴祖父,而是更多时间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次他经过顾怀瑜虚掩的房门,无意中瞥见少年正对着一本英语书,眉头紧锁,低声而执拗地重复着一个单词的发音,那认真又带着几分苦恼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宋炎脚步顿了顿,没有打扰,心中却掠过一丝淡淡的讶异和……不易察觉的欣赏。他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并非只是在装样子,而是真的在努力地、试图融入这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
这种沉默而坚韧的努力,某种程度上,比那日惊艳的书法,更让宋炎感到一种细微的触动。
金石之谊,始于诚心,固于价值,或许,亦将续于这份不卑不亢、暗自努力的姿态。
顾怀瑜暂时获得了更为稳固的栖身之所,而他通往真正独立的漫长征程,也在这日复一日的伏案苦读中,悄然启航。前路漫漫,但他目光沉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个安静院落里,最坚定的回响。
风起青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