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啊,依她上次所见,他虽掳劫少女,偷人发辫,但并不真心为恶,对虞夫人更是心怀感念。再说如今寒冬已过,已近开春,就是他恶习难改,要再续发,也不该挑在这个地点,这个时候。
他怎么会来袭村的?
可沈言却缓缓向她掀起一双晦暗漆寂的眼,供认不讳:“是我。”
这一抬眼,眉宇间缠绕的阴气便再藏不住,他似也无意隐藏,坦荡荡向她望来,但也只望了这一眼,便又仿佛疲惫至极地垂首下去,阖起双目,再不动作了。
瞧见他周身丝丝缕缕缠裹的那些黑气,璃音心中一动,刚有些头绪,旁边李三娘已率先扯开了嗓子:“他鬼鬼祟祟在村子周遭晃荡好几圈了,前日里被我撞见,我一瞧,呸,这不就是去年拐了囡囡,还有各处好人家的女儿,把个好好的小姑娘都剃了光头,关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窖里的小贼吗?”
说着气不过,狠狠朝他啐了一口,才续道:“这种人同他客气什么,鬼鬼祟祟地回来,必然又没安什么好心!我当即一根麻绳就给他捆了来,看他还怎么蹦跶,怎么作恶!”
虞夫人性子到底沉稳些,李三娘说完,便在旁和声补充道:“捉到了人,按理,我们原是该报官的。但夏姑娘,你也瞧见了,他情况特殊,恐怕不好就这样送去官府。我这才寄了信出去,想着宛初和宛言或许能有个妥帖些的法子,将人给安置了。”
这样啊,确实情况特殊。
不过,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璃音扭头去问虞夫人:“不是说捉到了好几个试图袭击村子的恶灵?除了他,剩下那几个呢?”
“这儿呢。”李三娘说着,探出手去,揪住旁边盖在一口大缸之上的棉布一角,大力一掀。
呼啦啦——
棉布被掀翻在地,下边竟还静静铺展着一袭黑袍。
但已不必再掀,两双细嫩的小手正将那袍角掀起一点,接着,两颗锃光瓦亮的小小光头,就从那巨大的、盛满泥土的大缸之中,小心翼翼钻探了出来。
璃音睁大眼睛,向那缸迎了上去:“大毛,二毛?!”
大毛一见着璃音,一呆之后,立马鼻涕眼泪齐飞,也不顾一半身子还埋在土中,脑袋一冲,就扑进她怀里,哭了个震天响:“姐姐!仙女姐姐!呜哇——救我!救救公子!救救我们!”
二毛文静些,但也不甘示弱,抹着眼泪,就扑了进来:“姐姐,我们知道你厉害的,求你救救我们吧,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大毛和二毛,两根半截身子埋土里的小柳精,他们就是信中所说的……剩下那两个袭村的恶灵?
璃音呆了一呆,虞宛初和虞宛言显然也看呆了,虞宛言愣着脸道:“他们?”
李三娘道:“没错,就他们,两人跟屁虫似的,一直跟在那贼人后面,看着也贼头贼脑,我就一并给捆来了。”
虞夫人忙帮着说了一句:“这三人只是在村外鬼祟,没真害了什么人,被抓后也无一人反抗,反个个都像松了口气似的。我看着,倒像是中了恶气,行为失控,有些身不由己的。”
璃音心中早就隐隐有了些猜测,闻言,忙捞起两个光头小娃儿苦哈哈的小脸,问道:“告诉姐姐,是什么人把你们变成这样的?”
大毛早已哭昏了头,什么话也说不清了,还是二毛抽抽搭搭说道:“不是人,是……嗝……是一只葫芦!”
二毛说着,忙伸手一指璃音腰间挂着的玉横,大声喊道:“就是长这样的葫芦!但那一只是黑的,好可怕好可怕!嘴一张,就把我们都吸进去了!”
这一下猜测得到了证实,一旁虞宛初最先凛下了眉眼:“是那只魔葫。”
璃音捧着二毛的小脸追问:“吸进去之后呢?你们可在里面看到什么了?”
二毛抽着鼻子,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画面,大哭起来,说:“好多人,血……好多人都变成了血水……是公子一直护着我们,我们才没变成血水的……”
她又呜咽了两声:“还有黑气,好多好多的黑气,不停往我们脑子里钻,怎么甩也甩不掉。然后突然有一天,有个声音在脑子里一直响,一直响,说让我们到虞家村来,来杀人,把村里的人全部杀光!我不想来,可我也不知怎么了,一听那声音,脑子里就迷迷糊糊的。后来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做梦一样,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到村子里来了……”
她用力仰起脸来,发誓说:“姐姐,我没想害人,公子也没有,都是那个奇怪的声音,是有人在害我们!”
听到这儿,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虞宛言冷笑一声,寒着脸道:“真是好个清闲的神君,自己躲着,到处捉些无辜的爪牙来替他办这些杀人放火的事。”
“不止。”璃音沉下面色,“他是在选兵。”
按二毛所说,魔葫四处吞噬灵魄,魂弱些的,直接化作血水,滋养魔葫;精悍些的,便自然而然被筛选了出来,都充入商止的阴鬼大军,留待日后为他所用。
沈公子,大毛,二毛,便是已被他编入军中,由他前几日派出来,打探虞家村虚实的先锋。
其实换作凡人灵魄,必无可能抵抗得住魔葫下达的命令。只没料到这三人体质特殊,皆是精魅化身,沈言更是有百年树龄,法力精粹,又且与虞家村渊源甚深,绝不会允许自己沾上小村之中任何一人的鲜血。于是强悍的意志相抵之下,终归还是自我的那一道意志占了上风。
正因经历了如此耗心耗神的一场魂念之战,他眼下才会如此虚弱,看着连抬一抬眼的气力都快耗没了。
后来李三娘将三人捉来,因其身上阴气,拿来了村民作煞灵时带回来的黑蚕衣将他们裹覆。这下反倒帮了他们的大忙,替他们暂隔了许多神魂上的伤害,这才终于喘过一口气,不必时时拉锯,便可维持住了自己的这一抹神智。
而商止三世最大的滑铁卢便是源于此处,这本该乖乖覆灭、却意外顽强的小村,就是他心头一根必须拔除的尖利倒刺,他怎么可能容忍它如此安详地存在下去呢。
“一切既从此处开始,自然也该在此处有个了结……”
璃音喃喃着,忽而有所心照,猛地向虞宛初抬眼道:“虞姐姐,这村子不再安全了,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让村里的大家全部撤离。”
没错,一切在此开端的,都该在此处终结。虞家村,应当就是商止最后给他们选定的开战之处了。
璃音说着,已把万壑千山图从乾坤袋中掏了出来,无需多言,虞宛言立时会意,接了过去:“我去。”
说罢便即转身,快步出了小屋。
虞宛初道:“地点定了,时间呢?”
“三月十五。”进屋后便一直没说话的摇光,忽在此时平静地接了一句。
璃音点头:“对,每逢十五月盈之夜,是他魔力最为鼎盛之时,他不会放弃如此有利的天时。”
李三娘一听,虽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道:“夏姑娘,那你们可搞错日子了,今月正是二月里,那不是这个月的十五更近,怎么算去了三月里?”
虞宛初却反应过来了:“他受了我琉璃净火灼烧,需经受七七四十九日烈火灼心之痛,所以这个月他不会来,三月里刚好。”
李三娘不知谁受了琉璃净火的灼烧,但看这几人讨论得严肃,且自有条理,便也先噤了声,不再扰问了。
璃音重拾之前的话头,接着分析:“天时有了,而这一世的小村安稳,我们都认为它已彻底改变了前两世覆灭的命运,心下难免松懈,甚而会下意识远离此处,放任他们安静地生活,于是这里反而成了我们最容易忽略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