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
辕门外,一阵沉稳而冰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营区的喧嚣。
一队玄甲森然、气势凛冽的骑兵簇拥着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分割阳光的墨线,缓缓停在了辕门外。为之人端坐于通体漆黑的踏雪乌骓之上,玄色亲王常服在阳光下泛着内敛而尊贵的暗芒,肩头处依旧带着不自然的僵硬轮廓。正是萧凛。
营区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敬畏、好奇、探究,都聚焦在那道玄色的身影上。关于皇帐中那场惊天变故的传闻,早已在私下里悄然流传。此刻萧王的到来,更是在这刚刚被圣旨点燃的喜悦氛围中,投下了一片浓重的、带着血腥宿命气息的阴影。
萧凛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了中央那道绯色的身影上。落在了她手中紧握的圣旨、批文和凭条上。落在了她苍白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复杂神色上。
楚明昭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握着圣旨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刺眼。古墓中那冰冷的石棺、那卷泣血的绝笔书、那句“你能信我了吗?”……所有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混合着此刻手中的圣旨,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割裂感。
萧凛并未下马。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端坐在马背上,隔着喧闹的人群,隔着融雪的泥泞,隔着百年的血债与刚刚被圣旨劈开的希望之路,无声地凝视着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祝贺,没有嘲讽,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然而,楚明昭却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了她强装的镇定,看到了她灵魂深处尚未愈合的伤口、那沉重的愧疚、以及对眼前这份“恩荣”背后汹涌暗流的隐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阳光,欢呼,恭贺声……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道玄色的身影和那道绯色的身影,在无声地对峙着,中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百年血泪与宿命的鸿沟。
许久。
萧凛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缰绳。踏雪乌骓打了个响鼻,缓缓调转了马头。
他没有再看楚明昭一眼,高大的玄色身影在亲卫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沉默地融入了辕门外灿烂的阳光之中,只留下一个迅远去的、带着沉重宿命感的背影。
楚明昭站在原地,阳光落在她身上,那绯色的官袍鲜艳夺目,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她手中沉甸甸的圣旨和批文,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昭武校尉?黄金百两?破格恩准?这一切的,都浸透了楚氏的血,都建立在萧远山那无法言说的牺牲和萧凛世代背负的枷锁之上!
一股混杂着巨大压力、无法言说的愧疚和对未来更加汹涌暗流的冰冷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右臂蚀心虫毒的阴冷剧痛,仿佛感应到她心绪的激荡,猛地加剧!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大人!”王铁柱和谢云琅几乎同时上前一步,脸上写满了担忧。
楚明昭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眩晕。她挺直了脊背,将手中那卷象征着无上荣耀却也承载着无尽重量的圣旨,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异样的清醒。
她抬起头,目光不再迷茫,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静,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激动、或担忧、或敬畏的脸庞。
“王铁柱!”
“末将在!”
“持此凭条,即刻入城,前往户部司库,支取内帑黄金百两!点验清楚,封箱押运回营!不得有误!”
“诺!”王铁柱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凭条,如同捧着稀世珍宝,重重点头,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谢云琅!”
“属下在。”谢云琅上前一步,声音低沉。
“《巾帼讲武堂章程》既已御批,即刻生效!着你立刻召集讲武堂现有所有教习、文书、管事!一个时辰后,讲武堂正厅议事!本官要亲自宣读章程,部署新规!”楚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阳光下的营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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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谢云琅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抱拳领命,转身时,目光极其隐晦地扫过楚明昭紧抿的唇角和苍白的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迅消失在人群外。
命令下达,雷厉风行。周围的喧嚣和议论在楚明昭沉静而锐利的目光下渐渐平息。众人看着那道绯色的身影,在经历了古墓的生死、真相的颠覆、圣旨的荣宠和萧王无声的压迫后,依旧如同标枪般挺立,眼中不由得升起更深的敬畏。
楚明昭不再停留。她握着圣旨和章程批文,一步一步,踏着融雪的泥泞,朝着营区深处那座挂着“巾帼讲武堂”乌木门匾的院落走去。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绯色的官袍在泥水中拖曳,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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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帼讲武堂正厅。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陈年木料、墨汁和一丝淡淡的、属于年轻女子特有的清新气息。正厅中央,乌木屏风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余口刚刚由王铁柱亲自押运回来的、沉甸甸的朱漆大木箱!箱盖敞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在阳光下反射出诱人光泽的——金锭!整整一百两!内库铸造,底部打着清晰的“御赐”印记!
黄金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厅堂内因多日阴雨而残留的湿冷霉气,也照亮了厅内每一个人脸上的震惊与激动!
楚明昭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交椅上,身上绯色的昭武校尉官服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庄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却异常沉静肃穆。那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巾帼讲武堂章程》批文,正摊开在她手边的案几上。下方,谢云琅、王铁柱、以及讲武堂现有的所有教习(多为军中退下来的老卒或通晓文墨的低级军官)、负责文书账目的先生、管理杂役的管事,济济一堂。每个人的目光都灼热地在那金光灿灿的箱子和楚明昭身上来回移动。
“诸位,”楚明昭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厅内细微的骚动,“陛下隆恩,天高地厚!此黄金百两,乃内帑所出,专为讲武堂营缮、购置器械、延聘贤才之用!每一两,皆是陛下对我等之期许,对巾帼育才大业之重托!”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脸:“《巾帼讲武堂革新章程》十二条,陛下御笔朱批,尽数允准!自即日起,讲武堂当以新章为圭臬,革故鼎新,广纳贤才!”
她拿起批文,逐条宣读,声音清晰而有力:
“其一,增设骑射、机关、军阵推演、战地救护四科!需尽快遴选专才,制定课纲,购置相应器械!王教习(原弓马教头),骑射科由你总领,所需马匹、场地、弓弩箭矢,列出详单,三日之内报于谢参军!”
“其二,放宽学员征募范围!凡我大胤女子,年十四至十八,身家清白,体魄强健,有志报国者,无论出身门第(军户、官宦、平民、商贾),经考核合格,皆可入学!此事,由李文书总责,即日起广告示,半月后于神都四门及讲武堂外设点,公开招考!”
“其三,增设女教习席位!凡通晓武艺、兵法、机关、医术(尤善外伤救治)之女子,不拘出身,经考核,优者聘之,俸禄同男教习!此条,谢参军亲自督办,务必寻访贤才!”
“其四……”
“其五……”
一条条新规,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厅内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增设科目!广招学员!延聘女教习!每一项都是破天荒之举!每一项都意味着讲武堂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众人的呼吸渐渐急促,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干劲!尤其是那些原本只负责粗浅武艺或识字课的老教习,此刻更是摩拳擦掌,仿佛看到了全新的天地!
当楚明昭念到“其九,完善考核奖惩,优等生可荐入军中效力或留堂任教……”时,厅内更是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意味着,讲武堂不再仅仅是个学武的地方,而是一条真正通往军旅、通往改变女子命运的……通天之梯!
“新规已立,黄金在此!”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亦是我巾帼讲武堂生死存亡之秋!成,则开万世之先河,为天下女子争一片天地!败,则你我皆为千古罪人,辜负皇恩,辜负天下女子之望!”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诸君!可愿与本官一道,披荆斩棘,开此万世未有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