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我们到底应该怎麽办呀?”
静慧的双手放平,合在一起,“随它去。”
随它去?就这麽简单吗?
“随它去”,静慧又重复了一遍,“修为到了,路就通了。”
二妞又听不懂了,她凑到旁边的小和尚耳边,“不好意思,我没听懂。”
年轻的小和尚把头凑朝前:“就是向善丶向美,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至于做不到的,改变不了的,就随它去。”
这下二妞终于听懂了,在一边连连点头,并顺势拉起了陈凤翠的手,“听到了吧?”
陈凤翠怎麽会不懂二妞的心思,她把另一只手放在二妞的手上,带着一丝求告的意味,问:“若万事都是修为,为何衆生皆苦?”
静慧师傅微微笑了一下,反问:“什麽是苦?”
这可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问住了,什麽是苦?
病痛,孤独,恐惧,伤心,自我怀疑,存在危机。。。。。。这些不都是苦?
尤其是陈凤翠,她见过的苦还少吗?
那些在病榻上挣扎的丶在自己造就的地狱里受煎熬的丶只剩死亡这一条出路的,不是苦吗?
她正想回答,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矛盾的地方:想死的人,活着确实是受苦;可对于想活的人来说,死本身就是苦啊。
她答不上来。
二妞在一边自顾自地说:“想要。。。。。。却得不到。。。。。。就是苦!”
“那要是得到了呢?还会苦吗?”静慧问二妞。
“呃。。。。。。”二妞看着陈凤翠,想了好一会儿,擡起头:“会。因为人总会有得不到的东西。”
“如何才能不苦?”
“就。。。。。。就。。。。。。”
二妞也语塞了。她想起了燕子,想起妹宝,想起陈凤翠在火车上那张脸,就觉得苦。
可她想着原本今天打算刷了墙漆就去市场逛逛老年人防跌倒扶手,顺便买点新的灯泡,把屋里昏黄的灯换成亮堂的。又想到今早还给妹宝打了电话,老师说她长高了一些,头发也长了,她就自然而然地打算去买些发夹丶发带一类的,妹宝肯定喜欢。再想到陈凤翠说妹宝的名字可以改成“仇安如”,寓意平安丶如意,她觉得好极了。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是暖的,就是亮的,心里亮起来,她就不苦了。
她天真地问:“是不是不想要,就不苦了?”
陈凤翠觉得这句话像一盏灯瞬间在眼前亮起,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其实上天一直在反反覆覆给她提示,从云芬婶婶,到苹果地里埋着的老头,从满逢春,到冯舒雨,从小孟,到度假屋里的一对情侣,如今,又是面前这群同龄人,她却直到这一刻才第一次找到答案。
不管求生还是求死,都是想要,而想要,就会执着结果,执着结果就会苦——结果总不为人所左右。
可她的一生,一直执着于一个结果,却从未获得过,于是,每当在一件事上失意了,她就转而投向下一件事,一直求,一直找。
为了弥补亲情造成的创伤,觉得有个自己的小家就能幸福,于是急匆匆结了婚,结果创伤没弥补起来,倒是被婚姻和丈夫的疾病消耗了半生。中途为了让婚姻稳固些,稀里糊涂生了孩子,结果孩子没养育好,反而两代人都过得更紧绷,甚至毫无亲密和信任可言。临了,人老了,想要安安静静落叶归根,也算对一辈子有个交代,结果连一块苹果地都处理不好,还稀里糊涂地杀死了云芬婶婶。想要最後做一件有用的事,于是把二妞的事拿过来当成了自己的事,然後就一步一步到了今天。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对上一件事産生过实质性的改变或帮助,每件事都是一道又一道做到一半解不出来的数学大题,被搁置在原地。一个人的一生,就在平常的日子中,被啃噬消耗掉了。
如果从一开始,不执着于一个结果就好了,也许就能缓步缓行,体会生活本身。
人的开悟总在瞬间。陈凤翠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跑出村庄那一年,不同的是,这一次她选择了接纳,接纳求而不得,接纳诸事无常,然後像一朵花那样,接受冬天会枯萎,盛夏再尽情开放。
想到花开花落的画面,陈凤翠的内心最深处被烧红的烙铁重重地烫了一下,她觉得面前的人丶事丶物都在急速地远去,只剩自己身处一个玻璃罩子中,摸得到壁,但走不出去。她毫无预兆蒙着脸大哭起来,嚎啕大哭,甚至不像是人的哭泣,更像是牛马“嗷嗷”的嚎叫。二妞被惊到了,僵直身子不知该如何,在反应过来之後,立刻把陈凤翠搂在怀里,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尽情地哭嚎。
她的哭声里有困苦,有委屈,有愤恨,後来哭着哭着就变成了释放和发泄。
哭声穿透树冠,在湿润的空气中散开,而後消散在无尽之中。
看到有人如此恸哭,女人的反应总是先安慰。她们虽然不认识陈凤翠,也不知道她为何而恸哭,甚至刚才双方还在发生冲突,此刻,她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围上前来,给予不计回报的陪伴和安慰。时间静静流逝,到了後来,女人们只是手拉着手静静地坐着,没有言语,也没再听到哭泣声。奔赴死亡的冲动已经褪去,留在此处的唯有理解和同情。
此时天已经快黑透了,空气变得更加潮湿,树冠的上方出现一层水汽,朦胧间像是笼罩着一层白纱,这层白纱随着空气的流动,轻柔地抚摸着高高矮矮的树冠,慈悲地浸润着每一片树叶,每一条脉络,顺着粗糙的树皮缓缓向下,渗进每一粒微小的尘埃里。
寺院的昏钟在此时被敲响,“铛,铛,铛……”